《深海(下)》第六章及《深海(下)》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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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深海(下)  作者:卫小游 书号:10035  时间:2017/3/21  字数:13892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十二月底。

  开启网路通讯,再次接到谭杰诺的讯息时,宁海吓了一跳。

  “你不是在东南亚?”怎么突然一阵子没消息后,如今他人居然在‮洲非‬?害她还为他担心了好一阵子。

  谭杰诺不好意思地解释了原因,宁海这才知道,原来当时他是被列⼊黑名单,给M国的军‮府政‬驱逐出境了。回‮国美‬后,又不小心染上肺炎,前阵子才刚刚出院。期间他打过几通电话试着联系她,但她的电话始终在关机状态,联络不上。好不容易才在网路上找到了她。

  至于为何会在‮洲非‬,是因为突尼西亚爆发了反‮府政‬的‮威示‬⾰命,透过网路社群快速的串连,茉莉花⾰命风嘲已在‮洲非‬许多‮家国‬引起一连串的模仿效应。

  “来吧,海儿。”谭杰诺说。“你的假期也该结束了,我和一群无国界的记者朋友现在正在‮洲非‬观察这阵⾰命风嘲,总觉得未来这阵子阿拉伯世界不会太宁静,如果你正闲着没事,不如加⼊我们吧!”

  宁海考虑了半晌,答应了。她是从英国飞过去的。

  玛莉在伦敦有一家艺廊,给她的朋友威廉·华森帮忙打理,培养了些没有名气,但很有才气的艺术家。虽是赔本生意,但艺术是无价的。玛莉生前常这样说。所幸这一、两年艺廊渐渐收支打平,才有办法继续支撑下去。

  离开陆静深后,她盲无目的,流浪了一阵子,顺便拜访一些旧友,探望了几个长辈,聊聊彼此近况,不知不觉也过了一个多月了。

  她常会忍不住想起他。

  每一想起,宁海就觉得自己很没种。他不知鼓起多大的勇气说了爱她,她却吓得逃走。当她提着简单的行李,拿着机票上了‮机飞‬时,才猛然意识到这种行为简直跟个胆小表没两样!她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感情,追究柢,她原来,竟不敢相信他会爱她,只因她不确定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人爱。

  她是单亲家庭出⾝的孩子,⽗亲在她十二岁那年出车祸过世,往后四年,她在不同的寄养家庭间流浪,虽然那时认识了简行楷,多了一份没有⾎缘关系的手⾜之情,然而当时他们都太年少,无法照应对方长期欠缺‮全安‬感的心灵。

  简行楷甚至比她更定不下来,离开寄养家庭后,听说他到处旅行,却从不曾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停驻。而她的幸运时刻,则出现在她十六岁那年,她参加‮府政‬主办的出国打工旅游,在异乡一条长街上遇见了玛莉…从此心头上才有了一副恒指南的指针,无论漂流再远都会忍不住回望。

  初初逃离陆静深的⾝边,那种心慌意的心情好不容易稍微平复下来,却依旧无法冷静面对。光是流浪已经无法阻止她耽溺在爱与不爱的纠里,她需要做点什么正经事才好,正好刚刚辞去工作,加⼊无国界自由记者组织的谭杰诺来了消息,于是她答应了。

  这一年有个极寒冷的冬天,欧洲到处都传来暴风雪带来的灾情。

  新年假期结束不久,大雪后的一个早晨,威廉·华森停好他那辆开了十几年的老爷车,踩过一片厚厚的积雪来到艺廊门前时,看见了一个⾝穿长大⾐的东方男人站在艺廊门口。

  那男人戴着墨镜,⾝材顽长,听见他的脚步声时,便缓缓转过⾝来。

  烕廉?华森觉得这个东方人的下巴轮廓有点像他一位故去的朋友,不知为何又猛然想起半个月前才离开伦敦的那位东方女孩,忍不住扬超主动向面前的陌生男人打了声招呼。

  “⽇安。”他是个爱尔兰佬,说起话来有浓浓的腔调。“不知先生来找寻什么,我能为你效劳吗?”艺廊的名字好巧不巧,正是“Search”

  “找寻?”那男人微挑起眉,循着他的声音看向他道:“是的,我来找一位叫做威廉·华森的先生,请问你认识他吗?”

  威廉·华森一听是来找自己的,不由得一奇。“我就是威廉·华森,不知道你是…”

  “陆静深。”那东方男人回答。“也许你听过我的名字,我是杜玛莉的外甥。”

  威廉·华森一听见他名字,脸上露出一抹诧异的表情。他赶紧掏出保全钥匙卡打开艺廊的门。“外面天冷,请进来坐吧!”

  杜玛莉是家族里的黑羊。

  本名杜书砚的她是杜家如今对外一致闭口不谈的么女。因为是么女,所以一向最受宠,因为最受宠,所以在她开始做出种种败德而不为家族容许的行为时,如杜家这种名门望族势必无法接受她的离经叛道。

  “我认识她时,她还很年轻…”

  艺廊的小沙龙里,暖气源源不绝地从风口吹出来,驱走了一室的寒冷。

  咖啡香⽩烟袅袅,威廉·华森坐在一张红⾊沙发里,衬得他一头已然转灰的红发十分醒目。略带遗憾的,他看着对座男人失明的双眼,忍不住叹息道:

  “那时我因为连续三个月卖不出一幅画而被老板裁员,花光了⾝上存款,走投无路之际本想跳进泰晤士河里,可她就站在河边,凉凉地说了一句,『河⽔很脏喔,天气很冷,你想喝杯咖啡吗?』,从那时起我便爱上了她。后来她开了这家艺廊,我帮她管理,但从来没对她表⽩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陆静深问。

  “她说她没有心情再去爱了。”回忆往事,威廉·华森不由得眯起眼,瞪着天花扳道:“才二十多岁的人居然指着口笑说“我这里,空了。』,她说她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再没有办法用次重要的来取代。我本来以为她失去的是一个情人,后来才知道不是——加点咖啡吗?”

  陆静深摇了‮头摇‬。“不了,谢谢——那么,她失去的是什么?”

  沉默好半晌,威廉·华森终于回答:“她失去了她的儿子。”

  “…⿇烦再加点咖啡,谢谢。”陆静深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地道。“你怎么知道她有一个儿子?”

  威廉·华森替陆静深添了热腾腾的咖啡后才道:“她没有讲,是我自己猜的。她有一张照片,是个很小的男孩,不到两岁的样子。有一次她不小心从口袋里翻出那张照片时,掉在地上,我替她捡起来,她却说不要了,叫我帮她丢掉。她说这话时,表情悲伤得让我以为照片中的小男孩已经死去。”

  “…那张照片,还在吗?”

  “我想她既然会随⾝带在⾝上,对她来说必定是很重要的,当然没有丢,还收着呢。”

  “能否——”借我看?陆静深笑叹一声。他是个瞎子。就算照片拿在手上也看不到了。然而事涉玛莉的隐私,他又不愿让候在外头的王司机替他证明。

  彷佛知道他的想法,威廉·华森道:“你等等。”说着便转⾝走进另一间办公室里。

  一会儿后,他将一张陈旧的照片放在陆静深手上,意味深长地说:“我曾以为那个男孩死了,显然我错了。以后,这张照片就给你来保管吧。”

  捏着那张护贝过的照片,陆静深几乎可以想见照片里的男孩相貌。点点头,他将照片收进外套內里的口袋里。

  又听威廉·华森聊了一阵子玛莉的事,直到时间飞逝,大半天过去了,告辞时,他感道:

  “华森先生,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姨⺟从不曾提过这些,甚至在她过世前,我都还不知道她喜红⾊和栀子花。”

  如今才知,何以宁海在姨⺟的葬礼上会穿着红⾊的⾐裳;也是如今才知,那天宁海放在姨⺟墓前的必然是一束早开的香栀子。

  “还有披头四。”威廉·华森补充。“玛莉爱极了披头四。”

  “是了,还有披头四。”比如宁海‮机手‬里那首Letitbe,她在姨⺟灵前播放这首歌,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

  他是个这么不贴心的儿…甥儿。曾以为自己对姨⺟已经了解得够多,如今才明⽩,那些了解都只是片面的、残缺的。

  一个多月前,他去找简行楷问宁海的下落,简行楷却笑着告诉他:

  “找海儿?大可不必。”

  “怎么不必?”他万分不解。“她已经躲我好几天了,连‮机手‬都不开。”如果不积极一点,怎么把她找回来?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之所以离开,九成九是为了把事情想清楚。”简行楷解释。

  换言之,如果她宁海一天没把事情想清楚,就一天不会回到他⾝边。

  “你意思是,如果她想清楚了,就会回来?”陆静深不放心地问:

  “可万一她终于想清楚的,是她并不爱我呢?”

  “没自信?”简行楷戏谵地问。

  他苦涩一笑。“确实没什么自信。”

  就像陈嫂和钱管家他们说的,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三分自卑,可男人的心里何尝没有那份自卑感?在不确定的感情面前,每个人都难免对自己缺乏信心,难免会担心自己是否值得为人所爱?

  拍拍他肩头,简行楷笑道:“如果你担心的只是海儿不回来,那么你尽可放心。她不是那种会吊着一件事太久的人,如果她真的不爱你,她还是会回来跟你谈离婚的。”

  听着听着,陆静深脸⾊愈见苍⽩。“她会回来跟我离婚?”那届时就得换他躲给她找了。找不到他,婚就没法离了吧!

  “呃,也不一定啦。”简行楷仍旧一派轻松地道:“说不定她终究会明⽩自己的感情,并且回来面对。”

  “但我不愿意只是等待。”他说。

  “那么,也许你可以尝试着多了解一点,过去你所不知道的宁海…”

  那一天,陆静深从简行楷口中得知了不少宁海的过去。

  然而简行楷口中的宁海终究只是一部分,并不是全部的宁海。

  于是他开始了一段旅程,造访许多地方,包括宁海以前寄养的家庭、⾼中时期出国打工旅游时认识的朋友、大学毕业后工作的报社——她果然是个记者——然而如今他对她的记者⾝分却不再排斥,显然是爱屋及乌了。

  漫长的旅程中,他来到英格兰。当他像拼图一样,将过去的宁海一块块拼起的同时,也在无意间发现她和玛莉姨⺟的关联。

  宁海十六岁时,杜玛莉曾经收养过她,但四年后便终止了收养关系。

  换句话说,她们“曾经”是⺟女。对此,陆静深不知道心里那份五味杂陈的感觉该如何形容,也许有一点羡慕,羡慕她曾唤过姨⺟一声“妈妈”…然而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对宁海的心疼。

  他探索着宁海的过去,多了解她一分,就多心疼她一份。这个女孩能走到如今,灿烂如花,多么不容易!

  在过去的轨迹里追寻宁海的途中,陆静深没想到他会一并找到属于姨⺟的那块拼图,这才终于明⽩,何以宁海当初会嫁给自己。

  她确实是为了报答姨⺟的恩情而来。

  他刚失明的那段时间,一个明眼人中途失明,生活骤然陷⼊混,⽇子过得很颓废,眼里更看不见希望。姨⺟必是担心他无法振作起来,才会在病重时还坚持他们能够结婚。她是希望宁海能够照顾他吧。

  陆静深没有忘记刚结婚时,他把宁海当空气,本不把她放在眼底。而后她挑衅他、刺他,在两人间点燃战火,让他脑子里只剩下她的存在:心里只想着要如何打败她,从而忘了自己生命里可悲的那一部分。

  而后他爱上了她。

  她却逃走了。

  如果她心里对他,只有欠着姨⺟的一份恩情,再没有其它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

  走出艺廊时,呼昅着冰冻的空气。陆静深蓦地口一痛。王司机开了车过来接他时间;“先生,接下来去哪里?”

  “去机场。”他指示。

  华森告诉他,宁海不久前去了位于北非的突尼西亚。

  突尼西亚的茉莉花⾰命就像蝴蝶效应一样,迅速地在阿拉伯世界里散播开来。一个⾼学历的‮业失‬青年自焚,引发了当地‮民人‬对于政治‮败腐‬的不満,在一连串的反‮府政‬
‮威示‬
‮行游‬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旧‮权政‬垮台了,但‮威示‬
‮议抗‬的声浪仍未平息。这股声浪如野火般迅速地波及到邻近的阿拉伯‮家国‬。

  要在这种混情况下找一个人并不简单。陆静深好不容易弄到签证,来到突尼西亚的首都突尼斯时,他还不知道宁海已在⽇前离开了。

  担心‮全安‬的问题,钱管家在越洋电话里提醒王司机不要带陆静深到有‮威示‬活动的地方,⼊夜宵噤后也不要离开饭店。

  陆静深当然不愚蠢,明⽩以他自⾝的状况,不可能亲自到街头上找人,偏又担心宁海的‮全安‬,只好雇用当地人代他寻找。然而局势太过混,一时间里没有好消息回报,让待在饭店里的他心急如焚。

  直到一月下旬,饭店里房间的电视开着,吃饭时王司机突然指着电视萤幕大声喊道:“是太太!先生快看,太太在电视上!”

  陆静深猛然站起冲向那台电视。半晌才想起他本看不到,便叫王司机把电视音量调大。

  背景是一场‮威示‬
‮议抗‬,声音非常吵杂,不时传来警民双方的叫嚣声与丢掷爆裂物的杂音,陆静深艰难地捕捉到一缕悉的声音。

  “…今天在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爆发了一场埃及三十年来最大的‮威示‬活动…NCC记者连线报导。”确实像是宁海的声音,说的是英文。

  陆静深竖起耳朵听完那则新闻。新闻结束后,王司机诧异地道:“太太什么时候变成NCC的记者了?”

  陆静深没有回答。半晌后,他反应过来,道:“快,去订机票。我们去开罗。”

  宁海在那边。

  宁海和一票记者朋友到达开罗的时候,已是一月下旬。

  埃及首都开罗在‮威示‬民众与警方的对峙下几乎变成战区。埃及‮府政‬虽然实施宵噤,但噤令形同虚设,一批又一批的反对人士在⼊夜后涌⼊了解放广场,更有不少人藉此趁火打劫,整座城市陷⼊空前的混

  夜里,宁海与其他记者聚在旅馆的房间里。

  ⽩天里广场上又发生了几次烈的冲突,还有几名本地和国外的记者被殴打,纷纷挂彩。冲突发生时,以前宁海在‮国美‬工作时认识的一位电视记者也受了伤,便拜托当时恰巧在就一旁的宁海替他把报导完成,随后他们逃难似的离开广场,暂时回到各自的旅馆里。

  冲突发生之际,谭杰诺与宁海失散了,回来时,他额侧多了道鲜⾎淋漓的伤口。幸好只是擦伤,没有大碍。

  宁海帮他包扎伤口时,谭杰诺还在跟其他记者讨论着埃及的情势。

  来开罗时,没想到当地‮府政‬会对外国记者这么不友善。不仅一度没收他们的记者证,还试图封锁网路,不让他们把消息传递出去。

  “听说半岛电视台已经被吊销执照了,网路不通,简讯也发不出去。”一位德国男记者说。

  半岛电视台是关注阿拉伯世界新闻动向的电视台,总部设在卡达。如果连半岛电视台都遭到埃及‮府政‬如此对待,更不必说其他国外的新闻媒体了。

  “再这样下去,穆巴拉克迟早必须下台才能平息众怒。”谭杰诺说。

  “没想到这场反‮府政‬
‮威示‬会一路延烧到埃及来,火还烧得这么旺…”

  小房间里都是男记者居多。宁海一个女孩子,同行的朋友担心她人⾝‮全安‬,建议她这几天暂时不要离开旅馆,宁海没有反对,本来她就晓得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众人谈话时,窗外街道上还不时传来‮威示‬民众的‮议抗‬声浪。她悄悄走到窗边,没打开窗,俯瞰着街景,远远遥望着开罗塔时,下意识地开启了‮机手‬的电源。

  原以为跟网路一样,电话被封锁了无法连线,打开‮机手‬也只是想碰碰运气而已,没想到居然通了。她怔了下,进⼊语音信箱。

  一如以往,她的语音留言被灌爆了。听取最新留言时,耳边响起那悉的声音——

  “宁海,你人在哪?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如果有听见我的留言,拜托快回电给我。”

  “宁海…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你再不回我电话,我就要跟别人一起睡喽。过来,班杰明,跟妈妈说晚安。晚安,宁海,今晚我决定跟你的猪睡在一起。”

  “宁海,我想你…你可知道我到处找不到你,心里有多着急吗?”

  “宁海,王司机看见你上了电视,你还好吗?‮全安‬吗?开罗市区很,你别跑,我就来,等我,我已经在机场了。”

  听见最后一通留言时,宁海错愕地怔了半晌。

  他要来开罗?这怎么成,现在市区这么…再顾不得其它,她迅速回拨他的电话,电话通讯却突然中断。

  猛然瞪着‮机手‬萤幕半晌,发现又搜寻不到电话网域了。看样子刚刚短暂的连线状态只是一个意外!

  联络不上陆静深,宁海一颗心再不能平静,回想他最后一通留言,留言时间是一个小时前——开罗时间晚上十点半。

  而她在卫星电视上露面,不过是三个小时前的事。

  埃及可以‮理办‬落地签证,怕他现在已经搭上‮机飞‬到开罗来。他眼睛看不见,就算有王司机陪着,但这里目前情势太,怕会出意外。

  对了,机场!她必须去开罗机场拦截他,不能让他傻傻地进到危险的市区来。

  只不知他说的是哪个机场?他到底是要从哪里过来?如果是从台北的话…

  网路仍被封锁,无法上线查询台北飞开罗的班机时刻。就她所知,一般台北飞开罗多在‮港香‬、新加坡或曼⾕转机,飞行时间大约十七个钟头。

  她抓起房里电话先向旅馆柜台问了开罗机场的服务电话,查询可能的班机时刻。二十分钟后,她捉着谭杰诺陪她一起去机场接人。

  计程车并不好等,这种非常时候,本没有人敢上街‮钱赚‬。宁海答应多付两倍车资才透过旅馆门房找到一辆计程车。

  谭杰诺糊里糊涂地跟着搭上计程车后,才想到要问:“我们要去接谁啊,海儿?”

  宁海闷声回答:“我丈夫。”

  尔时街上传来一个‮大巨‬的‮炸爆‬声响,像是有人投掷了汽油弹,谭杰诺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又问了一次:“你说谁?”

  怎么这位老兄有听没有懂?宁海不及细想地用英文咬字清晰地再说了一

  “Myhusband。”说完后才想到,谭杰诺明明就会说中文——他是美裔华人。

  谭杰诺登时吓傻了眼。“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宁海苦笑,觉得现在似乎不是解释她婚姻的理想时刻。

  街道上‮议抗‬声震耳聋,整条道路停电了,眼前一片乌漆抹黑,还有许多人手上拿着,不知道会不会冲到路上见人就打?

  更⿇烦的是。她还没有厘清楚自己的心情,也没找到⾜以抗衡的勇气,却在这么一个月黑风⾼的夜里,丢下了过去两个多月来心里垩碍的一切,只剩下对那男人的气恼与担忧。

  他就不能、不能好好待在家里当他的大老爷,安安分分地等她自己想明⽩之后再回去找他吗?为何非得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让她现在除了担心他以外,什么事都没法想,也没法做!

  傻瓜陆静深,你在想什么?

  陆静深庆幸埃及的签证比突尼西亚好处理。先前为了去突尼西亚,他动用关系辗转透过法国的大‮馆使‬替他‮理办‬签证,前前后后等了近一个礼拜,据说这还算快的。只没想到当他到了突尼西亚时,宁海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虽然突尼西亚的临时‮府政‬已经成立,但街头仍不时有暴动,夜里实施宵噤,他用尽方法才赶到机场,搭上了‮夜午‬的班机飞往开罗。四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后,他已和王司机站在埃及机场,等海关放行。

  由于市区动,海关人员见他一个眼盲的东方人,本来不给他签证,好说歹说一番才说服对方放行。出关时已是清晨,机场外头是一片沙尘⾊的天空,起降的班机明显减少,显然跟各国已陆续对埃及发布旅游警讯有关。

  怕反‮府政‬
‮威示‬
‮行游‬短时间內不会平息,开罗机场可能会紧急关闭,他非得在最短的时间內找到宁海才行。

  机场外,来接他的,是天海集团在埃及投资的海外分公司人员以撒·路德,除此之外,还有两名⾝材壮硕的私家保镖,自然是为了保护陆静深的‮全安‬。

  留在‮湾台‬的钱管家已经透过NCC电视台派驻埃及的记者替他查到宁海住宿的旅馆,由于埃及的电话和网路都被‮府政‬封锁,与钱管家联系时,他用的是车內的卫星电话。

  所以现在,他只需再做一件事——找到宁海,带她回家。

  本以为事情再单纯不过。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陆静深自以为做好一切准备,搭车离开机场前往市区的同时,宁海和谭杰诺历经了计程车被拦检盘查、‮察警‬刁难、歹徒趁火打劫的种种危险,好不容易克服万难赶到机场。

  他们错⾝而过,再一次。

  宁海在机场里等了一天,没等到陆静深,只等到滞留埃及的外国旅客逃难似的涌⼊机场,陆续搭乘各国的专机或原订的班机离开了这动中的‮家国‬。

  谭杰诺陪她在机场的休息区里等侯的同时,着宁海说出她婚姻的始末。宁海当然没实话实说,她只是简单地把事情代过去。

  一整天下来,谭杰诺脑袋有点晕呼呼的,不知道是先前头⽪挫伤流⾎过多的缘故,还是宁海结了婚的事实所造成的。

  “你知道吗?我原本想找个机会告⽩的。”站在通关区外头,谭杰诺声音闷闷地说。

  宁海瞟他一眼。“我跟你同事四、五年了,从没听说过你对我有意思。”

  “那是因为你向来都表现得很‮立独‬,好像不需要男人那样,面对心灵如此強悍的女,我实在说不出想照顾你一辈子那种话。”如今终于将蕴蔵多年的心情说出,却有种荒谬的感觉。

  宁海声音顿时一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心头堵闷堵闷的,谭杰诺一边扫视着新一批⼊关的旅客,找寻有无东方面孔,一边随口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宁海正专心地在人群中找寻陆静深的⾝影,没听清楚。

  “你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旅客逐渐减少,确定其中没有陆静深之后,宁海才回答:“他有点孩子气。”刚结婚时,他常跟她赌气,像个人孩子似的。

  “就这样?”谭杰诺再问。

  “他还有点不讲理。”为了跟她赌气,陆静深常故意唱反调。殊不知他愈是爱唱反调,就愈是可爱。

  “还有呢?”谭杰诺愈听,心里愈是疑惑。

  “他很骄傲。”宁海毫不思索地形容。即使被庒在上受尽一切‮辱凌‬,也宁死不屈从,由此得证,陆静深是个骄傲的男人无误。

  “还有别的吗?”

  宁海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一脸认真的谭杰诺,困惑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问那么多!”

  谭杰诺不服输地道:“一个孩子气、不讲理又骄傲的男人,这种人你怎么可能看得上眼?”

  宁海一怔,皱起了眉。“我又没说他只是一个孩子气、不讲理又骄傲的男人。”陆静深没这么差劲。

  “你说他孩子气,你说他不讲理。你还说他很骄傲。”谭杰诺自忖他应该没耳误。

  “他是孩子气,他是不讲理,他是很骄傲没错。”叹了一口气,宁海坦承:“可是他是大男人撒娇式的那种可爱的孩子气;他偶尔不讲理都是因为我挑衅在先,他不肯服输才蛮不讲理而他的骄傲是打小养成、生柢固的胎,没有那份骄傲,他也就不是他了。”

  就连坦承爱她时,他依然表现得那么⾼⾼在上,仿佛能够得到他的爱,她应该要喜极而泣,求之不得、唯恐失之那样的谢主隆恩。

  于是谭杰诺困惑了。“原来你对他这么了解,看来也不是没有感情,那你为何要离开他,海儿?”

  是啊,为什么要转⾝离开?这问题不正是连⽇来她心头上最大的一刺吗?陆静深爱她,她何尝不…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离开?

  宁海仔细思索了一番才回答:“大概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爱我哪一点。”

  是了,她对他那么坏、那么恶劣,还时常庒榨、欺凌他,起初他明明是憎恨她的。她不知道这男人是哪神经出了问题,居然把仇人当爱人,会不会哪一天他神经又突然转正,哈哈大笑说他不过是开玩笑,或者一时脑袋当机?

  闻言,谭杰诺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宁海。“为什么不?你⾝材那么好——”、腿又长…

  “叩”的一声,宁海赏他一枚爆栗。

  谭杰诺捣着头。“喂,我是伤患耶。再说,我也没说错——”

  “如果只要⾝材好的话,这世上所有的男人下就全都会爱上**?”宁海不満地道。

  “⾝材只是其中一项要件,当然还有别的理由。”谭杰诺理智地分析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诸多原因。“比如说,温柔的格——”瞟丁宁海一眼,唔,这一点她似乎没有。她很呛。“如果没有温柔的格,那么或许会有嗲死人的娃娃音。”不过宁海说话字正腔圆,顶多是感冒时有点鼻音。

  “好⾝材、温柔的格,以及娃娃音?”宁海归纳后道。

  发现宁海一脸狐疑,谭杰诺赶紧又道:“当然也不可能每个女人都有娃娃音,最基本最基本,一个男人之所以会爱上一个女人,是因为这个女人有能力让他快乐、让他伤心,动心的契机还是得看两个人之问相处的点点滴滴,也许,他只是单纯地爱上她而已。”

  听罢,宁海缓缓转过头去,看着旅客逐渐变少的机场大厅,喃喃道:“所以我才不相信爱情。”

  爱情于她太过虚妄。好⾝材也好,一瞬间的动心也罢,都是不见得长久的物事。终归一句,她原来只是不相信永远罢了。就连玛莉跟她的收养关系也是有期限的,不是吗?尽管她爱玛莉,但她们仍然只当了四年的家人。

  突然间,宁海有感而发:“杰诺…你没跟我告⽩是对的。”

  谭杰诺讪讪地道:“我刚刚已经发现这一点了。”

  再次赏他一记爆栗,宁海调侃:“变心得可真快。”

  谭杰诺勉強露齿一笑笑。“爱情是短暂的,友情才是长远的啊,海儿。你就忘了我爱你这件事吧。”

  能教宁海坠⼊情网,想不开、看不透的人,已经不是他谭杰诺了。有时候,这种事能想开点,还是想开一点吧。

  有人说,⾰命是爱情的催化剂。

  此时,开罗的街头在闹着⾰命,爱情的况味还居然真的在⾰命的罅隙中缓缓滋长开来。

  电话依然不通。

  来开罗前,就听闻埃及‮府政‬为了阻止‮议抗‬民众串连,关闭了网路和电话通讯.就算他还能用卫星电话,但宁海那边可收不到他的讯号。

  最⿇烦的是,她居然没有待在旅馆里!她是去哪儿了?

  坐在小旅馆门厅时,陆静深时不时听见街头上传来要求总统下台的叫嚣声,偶尔还伴随几声响。每次听见那“砰砰砰”的声,他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一次。

  到了下午,宁海投宿的这问旅馆甚至得‮出派‬好几个人⾼马大的男员工拿着守在门外,才能防止失控的‮议抗‬民众或趁火打劫的歹徒闯进来。

  单纯来旅游的旅客纷纷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一些记者来去匆匆,三不五时有人挂彩被送了回来。

  这一切景象,陆静深虽然不能目睹,却‮实真‬地感受到了。

  情况是如此紧张,每一回听到有人受了伤,他都会担心那是不是宁海,直到王司机向他保证不是,才又稍稍安心,但始终没法子真正放松。

  已经一整天没合眼的他坐在旅馆门厅角落的沙发上,王司机几次劝他回房休息,由他来等,陆静深都不肯答应。

  他非得等到宁海不可。唯有确定她‮全安‬无虞,他才能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旅馆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阿拉伯语、法语和英语夹杂,陆静深似乎听到一句:“有个外国女记者受了伤…”

  他猛然站起,拿着导盲杖不假思索地往外头那喧闹中心走去。

  王司机和两名临时保镖紧跟在他⾝边,穿过杂沓的人群来到一小群人包围的正中心,一名女记者倒在街头上,鲜⾎淋漓,众人正在围着她,或看热闹,或帮忙止⾎。

  “快看看是不是她?”陆静深急问。

  王司机奋力挤过人墙,好不容易瞥见伤者一眼,松了口气的同时,他回头看向陆静深,眼⾊蓦地惊恐起来——

  “先生快‮下趴‬!”

  刹那间,陆静深只感觉到有无数人嘲推挤过他⾝边,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感觉到一瞬间他的⾝后传来一阵烧灼的热浪。

  有人引爆了一颗汽油弹,‮炸爆‬声中,火焰向四方扑腾而来,四周围的汽车和建筑物玻璃向外四。感受到这一切之际,陆静深只来得及用双手护住头脸,直觉地奋力往前一扑。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是夹杂在人们惊恐的尖叫声中,那一声魂牵梦萦——

  “陆静深——”

  二十四小时后,宁海站在台北一间大型医院的手术房前。

  她还穿着两天前的⾐物,面⾊苍⽩,向来明亮的眼底布満⾎丝,颤抖个不停的手捏着陆静深让人拿给她的离婚协议书。

  二十四小时前,在开罗,陆静深在旅馆前受到一场小型‮炸爆‬的波及,当场陷⼊昏

  他受伤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回‮湾台‬,陆家立刻从约旦租了一架医疗专机从开罗的首都医院接回他们。

  当时目睹整个事件发生经过的宁海吓得没办法思考,只想着,要是他死了、要是他死了…她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离开他,不来埃及,他就不会来找她,甚而受到暴波及而受重伤。

  事件发生时,在场其他媒体纷纷拿着摄影机和照相机朝他猛拍,彼时宁海才真正体会到,当自己⾝边最重要的人成为新闻事件的主角时,心里会有多么伤、多么痛。

  好在谭杰诺和几位同行的关系打得不错,拜托这些记者不要报导陆静深的消息,再加上这些常跑战地的外国记者多有一定的素养,愿意筛选可以报导或下能报导的新闻,陆静深总算没有出现在‮际国‬新闻的版面上。

  至此,宁海才真正了解到,记者的天职是在传递真知的同时,也能保护真正需要保护的人。如何拿捏一则报导的知与被知,在过去记者生涯中所遭遇的惘似乎稍稍得到了解答…然而她已无心去想工作上的事,她眼里只剩下受伤的他。

  昏二十四小时后,陆静深短暂地清醒了片刻,但伤势很重,需要进一步开刀治疗。从他清醒后到现在,都没和宁海说上半句话,也没见她一面。

  陆家人来了又走,他都没见,只要求见钱管家和程律师。

  三十分钟前,程律师和钱管家才刚进⼊病房里。

  在陈嫂的陪伴下,宁海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前,等着见他一面,想知道他的状况。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病房门打开了,钱管家和程律师以及一位护士一起走了出来。

  看见钱管家向她走来时,宁海急急冲向前抓着他的⾐袖。

  “怎么样,他——”

  “太太先别着急,医生说先生伤到了旧处,脑部需要动刀,需要太太签一份手术同意书。”钱管家说明。

  “要动什么样的手术?”宁海追问。

  一旁的护士解释:“陆先生脑部里有⾎块,必须尽快清除,但这手术有极大的风险,陆太太必须在同意书上签名,王医师才能为他动手术。⿇烦陆太太在确定已知可能的医疗风险后,尽快做决定。”

  心慌意中,宁海抖着手在同意书上签了名。但她其实别无选择,他头部受伤,一定得动手术才能清除⾎块。

  护±拿着同意书离开后,手术便开始进行。

  此时一直站在一旁的程律师递给宁海一个牛⽪纸袋。“陆太太,这是陆先生要我给你的。”

  宁海心不在焉地接过牛⽪纸袋,怔怔地瞪着手术房上方,代表手术进行中的红⾊灯号。

  见她没有打开牛⽪纸袋的打算,程律师提醒:“陆太太不打开来,看看纸袋里是什么东西吗?”

  宁海像个机器人般,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地打开牛⽪纸袋,拿出里头的文件。

  厚厚一叠,是陆静深名下所有财产的证明和权利移转书。

  宁海一时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程律师从那叠文件中,取出其中一份递给宁海。

  宁海猛然瞪大眼睛,看着那份已经由他单方面签字盖章的离婚协议书。“这又是什么意思?”

  与钱管家对看了一眼,程律师清了清喉咙,解释:

  “陆先生代了,如果他手术失败,就请陆太太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个名,届时他名下的所有财产都会移转到陆太太名下。”

  宁海依然不解。“什么意思?是说手术如果失败了他会…”会怎么样,却是说不出口。从来不是个信的人,却怕一语成谶。

  钱管家表情凝重地说明——

  “太太刚刚签同意书时没有仔细看吗?先生这次手术成功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二十。王医生说,由于先生的视神经奇迹的还没有完全萎缩,如果成功了,他有机会重见光明,但因为这一次的脑伤刚好伤在旧处,如果手术失败,他很百可能会瘫痪…”说到这里,钱管家忍不住顿了顿,深昅一口气后才又道:“万一手术失败了,先生说了,请太太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不必等他。”

  闻言,宁海全⾝顿时脫了力气跌坐在地上。陈嫂和钱管家来扶她时,她捣着脸,孩子般放声嚎啕起来。

  尔后,宁海回想起这一段心情,才明⽩那是一种被人打败的感觉。

  她彻底败给了他。

  败给陆静深如此设想周全、付出了便永不收回的爱。  wWw.bBmXs.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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