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第三章及《一个人的战争》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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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人的战争 作者:林白 | 书号:39247 时间:2017/9/5 字数:350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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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是一道深渊,在路上是一道深渊。女人是一道深渊,男人是一道深渊。故乡是一道深渊,异地是一道深渊。路的尽头是一道永远的深渊。 那一年我从N城出发,先到武汉,从武汉坐船经三峡到重庆,乘火车到成都,从成都到峨眉县,上峨眉山,之后从成都到贵 ![]() ![]() 这是我此生的一次壮举。 我独自一人,自始至终。我意识到,再也没有比一个年轻女人独自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去更危险、更需要勇气的了。一次又一次地从严肃和不太严肃的报纸上看到,一些女研究生和女大生学在并不偏僻的地方被人轻而易举地就拐卖到农村给人当老婆的消息,甚至在省会,独⾝的年轻女子走出火车站,守候在站前的人贩子一眼就会把她们认出来,人贩子们在拐卖生涯中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如簧巧⾆,他们热情地把单⾝女子骗上了一辆据说是开往国营旅馆的车。这车驶离了热闹的市区,它呼呼地开,越来越快,越开路越黑,单⾝女子感到了异样,汽车就像行进中的黑洞,她莫名其妙地掉了进去。她喊道:我要下车!但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她竭力想看清楚同坐在车厢里的拐骗者,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感到有一道 ![]() ![]() 她们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周围没有树,四处长着同一形状的石山,此地的石山一律⾼大、⾁⾊、形似圆柱、顶呈半球状。独⾝出行的女子从汽车里出来,她听见一声 ![]() 受过大学教育的女子竭力要从此地的地貌特征弄清自己⾝在何处,这林立的石山使她最先想起“石林”这个词,但这整齐划一的⾁⾊圆柱状否定了石林的可能。独⾝出行的女子回忆各种科教片、风光片、异国翻译的电视剧、明信片等等,她越来越搞不清楚这是不是一个实真的地方。这时她听见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说:这是真的,不信你掐掐自己的手。満脸皱纹的女人说完这话后同样消失不见了。天上的云开始迅速聚拢,成为一个大巨的女人的嘴 ![]() ![]() ![]() ![]() ![]() 与此同时,她发现了火把,它们像是在⾁柱形的石山蔵匿已久,那一声 ![]() 四面的火把发出嗡嗡的声音,那是男人的、雄 ![]() ![]() 环圈中有一个火把走了出来,火把后面的脸老而丑,他把火把放近她长及 ![]() ![]() 这是一个想像还是一个噩梦? 在那次漫长而曲折的单⾝旅途中,这个噩梦般的意象不时地从我的心里升起,升到我的眼前和头顶,弥漫成一种莫测的气息,使我越发感到,这是一个实真的危险,这个实真的危险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它就像一个无法预测的陷阱,隐蔵在脚下将要到达的每一寸草丛下。 我越是害怕它它就越有 ![]() ![]() 那一年,在长江的江轮上,事情轻而易举地就发生了,那几乎是我自己招来的。在前半截旅途中,我好大喜功,每逢有跟我搭话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我总抢着告诉人家,我独自一人自费漫游。我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奇女子,我希望别人也这样看我,我希望当我说出“只⾝一人”这个伟大而英勇的字眼时,别人会惊呼一声:你真了不起!在我的童年时期,我就幻想着长大以后拥有一份有声有⾊的冒险生涯,B镇平淡的⽇子和漫长的午后和夜晚给我提供了充⾜的养料,我一次次想像着英雄的业绩和伟大的成就。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和勇气,我无师自通地训练自己,我強迫自己从两米⾼的平台上往下跳,把手伸到极烫的⽔中坚持尽可能长的时间。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就作好了计划,我决定终⾝不结婚,摒弃一切物质享受,我将过最简朴的生活,把钱省下来作路费,游历全国中。 我怀着这个隐秘的理想分配到了N城图书馆,一报到我就领到了一个月的工资,我除了 ![]()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对家、⺟亲、故乡这样的字眼毫不动心,我甚至不能理解别人思乡文章的深情厚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冷漠,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长成的。在我的心目中,学校永远比家庭好,我最不喜 ![]() 我曾经说过,我小时候十分害怕我的⺟亲,只要她在房间里我就不进去,如果我在房间里她进来了,我就连忙溜出来。这种害怕既不是畏惧,也没有导致仇恨,而是一种十分奇怪的不自在的感觉。我从不主动跟⺟亲说话,除了要钱,她跟我说话我也不太搭理,我直到三十岁才开始懂事,知道要爱⺟亲,⺟亲养我这样的女儿真是太亏了。我在写信或说话中总是避免“妈”这个字眼,觉得说不出口似的。我想起揷队第二年的时候,有一天中午,⺟亲从B镇骑车三小时到生产队看我,看到她我迟疑了一下,说:来了。⺟亲很不⾼兴,她说你连妈都不叫一声,有你这样的吗,光⼲巴巴地说“来了” 我害怕⺟亲一定不是因为她对我耝暴,她是一个懂得科学育儿(这是她的本行)和能够严格要求子女的⺟亲,她只是不宠孩子,要让孩子艰苦朴素。现在想来,她没有任何地方值得我害怕,相反,她完全尽到了一个⺟亲应尽的一切责任。我小时候经常发⾼烧,在那些全⾝灼热的夜晚,我⺟亲总是彻夜不眠,她用酒精棉球一遍遍地擦我的额头,给我物理降温,酒精的芬芳弥漫在那些夜晚,它总是带着我⺟亲在孤独的黑夜中无助的脸庞出现在我的回忆中。我⽗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已去世,我长到十岁的时候,⺟亲就总是跟我说:什么事情都没人可商量。我想像在那些我发烧的夜晚,⺟亲一个独⾝女人,是如何六神无主、心急如焚地等待天亮。我猜想⺟亲当年拖了六年才再婚,一定是为了我,我⽗亲去世的那年她才二十四岁,她一直到三十岁才再婚,在她二十四岁到三十岁的美丽岁月里,曾经有一个姓杨的叔叔经常到我家里来,后来他不见了,听⺟亲的同事说杨叔叔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亲怕影响我的前途。我想这是真的。我还想起来,⺟亲再婚的时候确实跟我说过,她说你继⽗成分好,以后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她又说: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这么多年,凡事没人可商量。当时我不懂这些,我只有十岁,我想:要人商量⼲什么?一切自己决定好了。 那一年是一九六九年,是备战的年月,城镇人口一律疏散,她跟继⽗商量的结果就是将我和弟弟送回另一个县的农村老家。我当时想,还不如不商量的好。他们叫来了我的同⽗异⺟的姐姐,让她把我和弟弟接回下乡,我们经过地区所在县⽟林时,在姐姐的同学家吃了两顿饭,其中有一顿是十分好吃的炒米粉。那里还有一台织布机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奇怪的机器。在逛大街时我⺟亲给我姐姐的五块钱(在当时是一笔巨款)被小偷偷走了,我姐姐首先想到的是千万不要把丢钱的事告诉妈。她找了 ![]() 那是我失学的⽇子,想起这段⽇子我心痛 ![]() ![]() 回老家的⽇子是暑假的⽇子,秋天到来的时候学校就开学了,开学的⽇子永远是我的节⽇,我总是在开学之前的两三天就奋兴起来,心情轻松愉快,在那个四年级开始的学期,我在老家的山上割草打柴,没有人想到我应该上学。我⺟亲没有来看我,也没有给我写信,现在想来,她当初也许是下了决心把我们放在老家了,她想她已经尽到了责任,一个人靠三十几元工资拉扯了两个孩子六年之久,她已经问心无愧了,林家的人有义务把林家的后代拉扯成人。在那段⽇子里,我一有空就跑到大队的学校张望,我远远地站在教室的后面,看着那些⾐衫破旧的农村孩子在上课。我內心充満了 ![]() 我站在老家的陌生土地上,听着陌生的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心里充満了悲伤和绝望,我想我是最优秀的生学啊,我怎么就不能上学。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我的老师和同学,我的算术老师会走到我的书桌前,把我提前许多天(有时是学期刚到一半我就把整个课本的算题做完了)做出的算题抄到他的课本上,他会认为我算出的都是对的。二十多年过去,老师写信来,仍说我是他所教过的生学中最优秀的。命运有时真是十分古怪,如果不是后来⺟亲又把我接回⾝边上学,我很可能在叔叔家长到十六岁就嫁人了事。每当我想到这个可能的结局时就心惊胆颤,全⾝冰凉。每当我陷⼊绝境的时候,那个可能的命运常常像一张饥瘦的⻩脸在我面前晃动,它提醒我,我现在的一切都是赚了的,我应该満⾜。 至今我感谢我的小叔叔,他能在他四个孩子之外收留我们姐弟,使我们吃上他的孩子也吃的很稀的稀粥和很咸的咸菜(那是一种用萝卜加大量生盐熬煮几天几夜,直到把萝卜煮到发黑的地步才能完成,放在缸里,名称叫“萝卜腩”的一种咸菜)。叔叔让我上山打柴是理所当然的,他认为我既然已经十岁了就不能⽩吃饭;他不让我上学,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想既然我⺟亲都想不到让我上学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所以我一点都不怨恨他。我在老家的⽇子里,听不懂他们说的客家话,没有书看也没有电影看(过年的时候二十多里地外放映《地道战》,令老家人 ![]() 那些⽇子我没有想念⺟亲,我⼊神地想念的是我的同班女同学,我跟她们算不上很要好,但我想念她们。我⼊神地想念她们的外号、吵架的声音、难听的耝话,她们所有的恶劣行为在我的面前如繁花般灿烂和明亮,就像并不是我真正经历过的,而是一个梦境或天堂,我与她们真正是隔了千山万⽔,永远不能再相见了。我怀着永别的心情给她们写了一封信。回信很快就来了,信封 ![]() ![]() ![]() 从秋天到冬天,荒凉而无望。舂天到来的时候,学校又要开学了。我的同⽗异⺟的姐姐给我⺟亲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多米是个聪明过人的孩子,她举例说,她唱过的歌,不管有多复杂,多长,只要唱了一遍,多米就能一字不拉地唱出来。起先她以为我学过,后来发现确实不是,这使她十分吃惊。因此她希望⺟亲能重视我培养我。我的姐姐是地区⾼中的⾼材生,既聪明又善良,只是生不逢时成了回乡知青,与她相比,我的命运好多了。现在想起她,我就看见她一个人站在一片匕首般锋利的菠萝地里,她的 ![]() ![]() 不知是姐姐的信起到了作用,还是⺟亲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舂天到来的时候她的信和汇款来了,姐姐重新带领我和弟弟上路,先步行到一个小镇,然后乘车到县城,从县城换车到地区,地区换车到B镇所在的县。 到家没几天,学校就开学了,我怀着重获生新的心情跑到学校报名。跨进学校门口,我一眼看到大厅正中贴着四年级报名处的地方正站着器重我的算术老师。他看到我眼睛一亮,说:林多米,上学期你回老家去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在报名册上飞快地写下我的名字,然后微笑着看我说:这回你要补课了。这时又来了一个女同学要报名,女同学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老师忘了怎么写,又重复一次,这个场面使我感到自信。一上课,老师就说要复习上学期的內容,第一节课先出一些小数除法的题给大家算算,看掌握得怎么样。这正是我缺的课,我一点都不知道怎样除小数,我失去了那种老师一出完题我的得数也出来一半的优势,我只能问我的同桌。小数点移动的方法一经从她口中道出,我立即觉得这是我心中谙 ![]() ![]() ![]() 我知道,在这部小说中,我往失学的岔路上走得太远了,据说这是典型的女 ![]() 我⺟亲肯定是一名好⺟亲,除了这次目的不明的失学(我不能问⺟亲,只能问我的姐姐,但我首先要找到她,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她的消息了),我再也想不出她有什么不好了,她把我这样一个反常的、冷漠的、从来没给她带来过温情的孩子养大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碰上别人早就不要我了。直到我十八岁,⺟亲还帮我洗烂脚。那时我在农村揷队,双脚每天浸泡在太 ![]() 她挤在人堆中,踮着脚尖。 火车动了一下,慢慢开了,车厢里的人全都涌到窗口跟送别的亲人挥手告别,这时我才想到向站台望一望,我看到⺟亲慌 ![]() ![]() ![]() 我对我⺟亲的感情回忆总是这两个固定的场景,这对于一个女儿,尤其是一个三岁丧⽗的女儿实在太少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给过⺟亲什么光荣,让她因自己的女儿自豪。也许只有十九岁去电影厂的那件事以及考上大学这两件事,但前者那光荣的峰巅很快就演化为一个深渊,这个深渊给她造成的惊悸许多年都没有消散,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好多年,每次我回家或她来N城,她总要找一个我心情好的合适时刻,谨慎而心事重重地说一句话,这句话是:你不要再写诗了。这句话总是盘桓在她的心中,我想她肯定听到了许多难听的话,她从不告诉我,这所有难听的话哺育出了这样一个茁壮的念头,这个念头生了 ![]() 她肯定是这样想的。 我想⺟亲养我这样一个女儿真是亏透了,小时候我从不跟她亲热,不跟她说话,把家只看做客栈(这是她的原话)。长大离家后也很少给她写信,有时半年才写一封,所有的信几乎都像电报一样简短无味,最长的信也从未超过两页纸。我在过年的时候总是想不到要回家看看⺟亲,总是要她写信来提醒,我也极少给⺟亲买过东西。我现在想来想去,只想出来曾经给她买过一双鞋,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了。继⽗多次提醒我给⺟亲配一副老花眼镜,我总是忘了这件事,我也极少给⺟亲寄钱,我自私地想:家里已经没有负担了,⺟亲又领两份工资,我还是留着钱给自己买电脑吧。 我想,⺟亲养我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呢?我的婚姻也总是不能使她満意,我的生活总是在动 ![]() ![]() 我对家乡也是如此,在W城与N城,我从来不想念家乡,我不参加同乡会,不认老乡,不说家乡话。多年后,当我来到遥远的京北,回一次家真的是很不容易了。从B镇到N城,只需七个小时的火车、一个小时的汽车,同时N城除了是城市,它的树木花草、饮食人文、地理气候与B镇相去不远,它使我觉得这就是家乡,同在一个省里,怎么不是家乡呢?既然⾝在家乡还有什么需要強调的呢?完全可以无所谓。只有到了京北,到了这样一个完全北方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不同,广大而寒冷,周围是永远也学不会的卷⾆音。在这里,B镇被远远地隔断,一年一年地不回去而变得越来越不实真,越来越像前世了,只有这时,家乡这个字眼,才连同一条河、一个船厂、一个码头、一条灰⾊的街,以及由于回忆而变得明亮和美好的 ![]() 但在当时,在我只⾝漫游的八十年代,这种怀念还远远未到,它们像一些珍贵的人 ![]() 让我接着本章的开头,叙述我的路途。在那次遍及西南几省的漫游(这个词我一直觉得用得不太准确,漫,这个字令人联想到神仙般的轻松从容,想起一蹬脚就能腾云驾雾的形式)之前我还去过两个地方,一是远在北方的京城,一是离N城不远的北海。这耗去了我大学毕业后前两年的积蓄和当年的探亲假。 第一要去的地方是京北,这是一个深⼊我的骨髓、流淌在我的⾎ ![]() ![]() ![]() 这些都是听别的同学说的,我从没问过她,虽然我的女同学也未必希望跟我谈心来获得安慰,但我对她缺乏感情却又要住在她的宿舍里(她有什么义务呢?),实在太糟糕了。回首往事,使我万分愧疚。在京逗留的最后两天,女同学说她的亲戚要来了,让我住到京北大学的生学宿舍去,一个男同学正当着一个班的班主任,他为我安排了铺位,另一个女同学从家里给我拿来了铺盖,于是我就⾼⾼兴兴地到北大住下来了,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自己给同学们带来了什么⿇烦,想不到这是一种同窗的深情厚意。此生我是欠定他们的情了。现在我跟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一直没有来往;我的孤僻、冷漠和心理障碍就像一片大海,阻断了我和他们。 跟我有过 ![]() ![]() 我在京北逛了十二天,每天早出晚归,只吃面包和⽩开⽔,一个人去了八达岭、故宮、天坛等地方,觉得京北的天特别蓝特别透,空气特别好,看到了成片的金⻩的树叶和红⾊的叶子,这在N城是难以想像的。之后我便兴冲冲地回去了。 第二年我去北海。大海如同京北,也是我的夙愿。北海是离N城最近的海,它没有花我太多的钱和时间。在北海最大的壮举是在沙滩上过了夜一,当时的北海还没有开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被炒得这样发热的一天,听说现在沙滩上満是伴泳女郞,要进去得花上许多钱。那时它只是一个临海的荒凉的小城,可以说得上是荒无人烟,我整⽇在荒滩上 ![]() ![]() 这两次平淡无奇的旅行没有动摇我的信心,我深信某些事情正在前面等着我,它有着变幻莫测的面孔,幽深而神秘,它的一双眼睛穿越层层空间在未来的时间里盯着我。我深信,有某个契约让我出门远行,这个契约说:你要只⾝一人,走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那里必须没有你的亲人 ![]() 在大学毕业后的某一年,我带上全部的财产一百四十元就动⾝了。我所到的第一站是有 ![]() 总之这个女人使许多男人和一个女孩(就是我)惊叹不已,江轮在长江里浩 ![]() 船开后不久我就随意走动,也许我的行为带有单⾝出游的印记,一下就被辨认了出来。一个闲转着的年轻男人(实际上并不太年轻,只是我缺乏判断力)跟我搭话,我看他穿着船上服务员的⽩⾊外套,我想假如他是一个坏人,找他的单位导领也是很容易的。 我装出一副见过世面、⾝手不凡的样子和他聊起来。事隔多年,我回想起这次经历,我觉得当时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上当和上了当仍然不受伤害,仍然能继续漫长的旅途,这一切都归结于我良好的自我感觉。在那次旅途中,我总是提醒自己,我是一个真正的奇女子,不同凡响,一切事情均不在话下。 我不同凡响地告诉这个人我的实真姓名、年龄、工作单位,我強调说此行我只有一个人,开始时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他的相貌,我总是不容易记住男 ![]() ![]() ![]() 矢村凭着对自己相貌的⾼度自信,我则出于望渴冒险的个人英雄主义,这个故事自始至终 ![]() ![]() 矢村也许真不能算一个坏人,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他的真名实姓和家庭背景,在我失踪之后,我的同学把我的情况报告了单位的保卫科,组织出面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他的家人,这使我的同学大惑不解,说这个人要骗人怎么还把真名和⽗亲家地址告诉你,让人一找就找着了。 回顾这个事件,矢村对我说假话的只有他的年龄和他已经结了婚的事实,事发之后他的 ![]()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紧盯着我问:你们下馆子了没有?我说:下了。她又问:是谁出的钱?我犹豫了一下说:有时是他,有时是我。 她更加放心了,同时自豪地说:他这个人我知道的,如果你们有事,他肯定不会让你拿钱的。她的声音使我听起来有一种隔离感,虽然她就在我的对面,但她的话音却像隔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弯曲着才能到达我的耳朵。我听着这弯曲的声音(其实她是不自信的),心里想:真相是多么容易被隐瞒啊!只要你坚决不说,只要不说就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要不说就什么都不曾存在。只要你自己坚信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谁(连你自己在內)又能找到证据呢?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否这样想了。我既疲劳又混 ![]() 我⿇木地躺在同学家的沙发上,听见门响,听见有人走近我,听见同学的声音在门口说:多米,单位保卫科的同志想跟你谈谈。声音消失,门口的光随之消遁。一个又瘦又长的女人像女巫一样降落在我的面前,她用密探的声调对我说:你不要害怕,把一切发生过的事情告诉我们,我们会替你保密,并且替你惩罚坏人。我虚弱地躺在沙发上,我固执地不说一个字,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自始至终不与她探寻的目光对视,我有时闭目养神,有时看着她以外的空间的某一点。她一遍遍地问:你们在北碚是怎么住的?怎么去了那么久?她一遍遍地问:没有发生意外吧?到底发生意外了没有?她一字一句地问:发生了吗?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我想只要我不回答她的问题,问过一遍之后她就会没趣地走开,但她执著得要命,每一句问话都坚定而自信,在整整一个上午,这种坚定而自信的讨厌话音在房间里塞得満満的,我用大巨的漠视抗衡它们,搞得精疲力竭。 之后我昏睡了一个下午。在⻩昏的时候来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內像真正的月光,清澈而柔和。美丽的女人有时不用看,周围的空气就能传导一种魅力。也许我刚刚睡过一大觉,对美的感觉特别灵敏,我的对着门口方向的那半边脸颊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来自美丽女人的光芒,我不由自主地仰望她,我发现她就是那个在武汉码头送别的引人注目的神秘的女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时至今⽇,我还是不能证实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发型、脸型、⾝材都相像,是不是就是同一个人呢?也许我过于一厢情愿,把两个人看成了同一个人。后来我想到一定要问问矢村,但一直没有机会。我跟矢村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火车站,他在那里等我,就这一点而言,他还是一个有心有肺的人。车站里 ![]() 果然他们就都走了。 我只听矢村说过他有一个小姑姑,但她实际上并不是她的亲姑姑,跟他的年龄相比,她显得过于年轻。在船上的时候,他说这个小姑姑实际上是他⽗亲的情人,他⽗亲是队部的⾼级⼲部,⾝边女人不断,她们像流⽔一样流来,又像流⽔一样流走,只有这个女人在他⽗亲⾝边留了下来,成了他的小姑姑。小姑姑一直没有结婚,在他们家,行使着外 ![]() ![]() 她像月光一样降临到我躺着的暗淡屋子里,她说:我是他的小姑姑。 我坐起⾝。我的表现使我感到自己正如一个好⾊的顽童,对富有魅力的女人有一种发自內心的臣服。她问:你有多大了?我说:二十四岁。她说: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又是大学毕业生,对自己的行为有能力负责了。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说:我要写小说,要体验生活。她说:你可以慢慢在生活中观察,不必写什么就要做什么,这你大概也知道。她说话的语气使我感到她才是真正的女作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同一个毫不掩饰的崇拜者,我觉得她的话字字珠玑,闪着亮光,从她的淡香漫 ![]() ![]() ![]() 她说:我们老三喜 ![]() ![]() ![]() 在整个过程中,矢村轻而易举地就 ![]() ![]() 我该怎样叙述这个事件呢? 轮船与长江(湄公河与渡船),英俊的船员与年轻的女大生学,不用添加任何东西,只用这仅有的四个词,就能构成一个⾜够浪漫的故事。但我从未用浪漫的温情、美好的回忆来想念过这个事件。我从未想到过它,一切都变味了,保卫科的⼲部、他的 ![]() 我的同学在火车站里对我说:我不会对别人说起这件事,但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出来旅游了,你赶快回去,不要再往前走了,实在太危险。我当时年轻,心里想道: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但他躲闪和怜悯的目光给了我一种致命的心理暗示,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悲惨的受害者。我越来越害怕回忆,我精神紧张,担心矢村会来信,担心他本人会来(他曾说过要来N城看我,我信以为真地等了许久),在我对所有往事的回忆中,每次走到这个事件的边缘,我就会紧张地折返,仿佛一旦推开此门,就会看到一个⾎腥的強暴场面。 (我太容易接受暗示,一经暗示就受到強大的控制,把无变成有,把有变成无,把真正发生过的事忘得一⼲二净,把从未发生过的事件回忆得历历在目。) 事实上,这件事情平淡无奇,没有太多戏剧 ![]() 那是多么混 ![]() 多米在陌生的船舱里,她听说江轮要在半夜两点的时候经过著名的葛洲坝,她信任地对周围的人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我肯定睡着了,看不到了。矢村顺理成章地保证,半夜两点,他一定把她叫醒。 半夜两点,序幕拉开,多米一脚踏进了这个幽闭的黑夜,脫离了惯常的秩序。她站在船舷上,看坝里的⽔一点点涨⾼,和上游持平,矢村试探 ![]() ![]() ![]() ![]() 男人的手忽然松开,同时她的脸被他捧住,热乎乎的气息直抵她的嘴 ![]() ![]() ![]() ![]() ![]() 她傻傻地站着,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在这愣神之间男人便以为与她达成了某种默契,他重新揽住她的 ![]() 她发现她再也不能挽回这个局面了,她已经慢了半拍,她应该在一开始就拒绝或惊叫,她没有办法在接受了吻(尽管是被动的,但当时她并没有挣扎,而是一动不动)半分钟之后再惊叫,她甚至不好退一步生他的气。 她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地服从了他。 在生活中,她还没有过服从别人的机会,这个年轻的女孩三岁就失去了生⾝的⽗亲,继⽗在很久以后才出现,她从小自由,她已经害怕了这个广阔无边的东西,她需要一种服从。这是隐蔵在深处的东西,一种抛掉意志的愿望深深蔵在这个女孩的体內,一有机会就会溜出来。女孩自己却以为是另一些东西:浪漫、了解生活、英雄主义。 因此当男船员在说他的非凡的⽗亲(一位大区军的⾼层导领)时,女大生学不动声⾊地听他说完,之后她问他: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男船员问:什么人? 间谍。女大生学说。 (间谍是我的另一件华美的大⾐,只要我想让自己胆识不凡,我就会迅速穿上它。) 间谍这个词使男船员愣了一下,之后他问: 你要搞什么报情呢? 这个直接切中要点的问题同样使女大生学愣了一下,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使间谍这个词站到了严肃的游戏和模拟的实真之间。(女大生学后来想,男船员也许当时正暗自发笑,心想这么傻的女孩竟说自己是间谍。) 女大生学说:我要军事报情。她想到了男船员的家庭背景。 男船员问:你要军事报情⼲什么用呢? 她严肃地说:我不能告诉你。 船员端详着她的脸,他说:我可以帮助你。 女大生学像电影里的我 ![]() 他停下来,看到了女大生学亮晶晶的眼睛,这眼睛在说:我要的就是这个。他大着胆用手碰了一下她的啂房。她⾝上一颤,但脸上却是一副关注于崇⾼事业的神⾊。 他又问:你要知道些什么? 她漫无目的:什么都要。 他们以这种特殊的关系在船上过了三天,到达万县的时候停船几个小时,他便带她进城看电影。在一个普通的影院,电影已经开映一小会儿了,门口仍有稀稀拉拉的人在进场。男船员买了票,跟女孩在黑暗中摸索着找位子,他牵着她的手,牵手这个势姿在黑暗中又一次暗示了一种亲密的关系。 坐下来不久,他便在她腿上摸索,她厌恶地皱着眉头,他于是说:这电影我也不爱看,我教给你一个办法,你不要去看电影里的故事,看所有电影,要学人家怎样打扮、穿⾐,女人就是要学这个。 女大生学竟然没有从这话里听出极端的男权意识,她甚至觉得这话新奇极了,她从来想不到有人是这样看电影的。十几年的学校教育使她一看电影就考虑影片的主题、人物的 ![]() 散场之后他提出请她吃糖⽔ ![]() ![]() 第二天,两人继续谈话。船员问大生学:你多大了? 二十四岁。 船员马上反应说:我二十七岁。正好比你大三岁。他盯着女大生学说:你看我长得怎么样?我⾝体很好,我会使你生儿子的,我事先吃点儿人参,把⾝体养得 ![]() ![]() 他又问女大生学到了重庆是一个人玩还是有伴,女大生学如实答道:一个人。 于是一切问题就变得简单了,男船员说:那我陪你玩,我有假期,我会使你过得很幸福的。 男船员用了幸福这样一个书面语言,显得有些生硬,这点生硬使这个被用得烂 ![]() 男船员刚刚完成将一个姑娘 ![]() 他们找到一家旅馆,他让她在一旁看着两个简单的挎包,他去服务台办手续,似乎手续办得不顺利,他只好让她把工作证拿过来。她走过去,看到他用臂肘庒着一张纸,这纸的下端是一个淡红的公章,上面写着他的单位的名称,多米不知道这就是空⽩介绍信,她更不知道、也庒 ![]() ![]() 她竭力想要看清楚这张盖着公章的纸写着什么,她用手推他的肘臂,但他死死庒着不动,他对她说:你到那边等着吧。 她跟他走到一个房间跟前,门一开,她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双人 ![]() ![]() ![]() ![]() ![]() 她心情恶劣地坐在沙发上,男人解释说:这就是最好的房间了,价格最贵的。 多米说:我不是说这个。她生气地问:你只开了一个房间吗? 男人看看她,说:登记的时候我说咱们是夫 ![]() 多米气得一动不动,看起来有点像无动于衷,后来她觉得需要有所表示时,就一脚踢翻了茶几底下的字纸篓。 这个动作又慢了半拍,男人再也不担心了,他曾经害怕她嚷出去,那是一个联防治安如火如荼的时代,男人虽为偷情老手也不免心惊胆颤。 多米说:我不能跟你住一个屋。 男人响应说:不能! 你另外找地方!多米说。 男人老实地回应道:我另外找地方。 多米说:你要发誓。 男人说:好!我发誓。 多米想了想,说:你要跪下来发誓。 男人毫不犹豫,咚的一声就跪在了地板上。 一个⾝材⾼大的男人,在红粉⾊的房间里,对着一位年轻的姑娘下跪,这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场面实真地出现在多米面前,使这个耳目闭塞、不谙世事的女孩感到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诗意,她将这个下跪的男人看了又看,看了个够,那男人跪着一动不动使她感到了満⾜。 然后她放心地到卫生间洗脸去了。 他们在外面吃了晚饭,男人说多米在路上晕车,应该早点儿休息,于是他们一吃完了就回到了房间里。 男人帮多米脫了鞋,他捏捏多米的脚,说:你真瘦。然后让她躺在 ![]() 她闭上眼睛,听见男人走进了卫生间,但是男人很快就出来了,他带着 ![]() 男人说:我靠在旁边跟你讲讲话。 多米说:我累了。 男人说:天还没黑呢,讲讲话就不累了。 多米说:走开! 男人不作声,他扳过她的脸就吻起来,这吻魂销蚀骨,使多米全⾝酥软。 很轻的风从窗口潜⼊,掠过多米的⾝上,她感到了一阵凉意,这使她悚然一惊,她发现⾝上⾐服的扣子已经被男人完全开解了。 事情已经完全不可挽回,男人的全部动作迅猛、有力、简捷、娴 ![]() 她对那男人说:我还是处女。 男人说:你是处女? 她无辜地望着他,认真地说:是。 男人说:不可能! 多米说:我真的是处女。 男人说:不可能,我听说揷过队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是处女。 多米着急起来,说:可我是,我从来没有跟男人睡过觉。 男人顾不上听她的申辩,他的⾝体就像一个热炽而黑暗的大巨洞⽳,一下就把她呑没了。她来不及绝望就被呑没了。又像一个深渊,她事先不知道她已经站到了深渊的边缘,男人说,我们再往前走一步,不会掉下去的,但话还没说完人就掉下去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没有开灯,房间就像真正的洞⽳或深渊一样黑暗。多米恢复了感觉,她感到某种异物充塞在自己的⾝体里,这是一种类似于木质一样的异物,又硬又涩,它毫无理由地停留在她的⾝体里。 一阵剧痛滞留在多米的体內,只要男人一动,这痛就会增加,就像有火,在⾝体的某个地方烧烤着,辣火辣地痛。疼痛就像一种厚厚的耝布,把其他细腻的知觉统统遮盖住了。即使在后来的几天,疼痛逐渐减轻,她也没有获得丝毫感快。 无休无止的疼痛挤庒着她,她体內的 ![]() 她又累又疼又绝望,总算等到了结束,她听到那男人说:你确实是处女。她闭着眼睛想:但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怀着⾝上的疼痛睡着了。半夜的时候他把她弄醒了,又一次要她,她说:我疼极了。但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无法阻止那男人再一次进⼊她的⾝体里。辣痛的感觉重新升起,她开始意识到,她毫不被怜惜,她⾝上的这个男人丝毫不在乎她的意愿,他是一个恶 ![]() 聇辱和悲愤使她哭了起来,第一声菗泣就像一 ![]()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房间,一个陌生的男人,多米跟它们度过了自己的初夜。这个初夜像一道 ![]() 一九三八年,萧红与萧军分手,与端木到了武汉,她怀着萧军的孩子,常常到读书生活出版社的书库找舒群,她一来到舒群的住处,就把脚上的鞋子一踢,栽倒在 ![]() 多米从重庆到成都,中途在江津下了车,这是她在看地图时忽然冒出来的想法,这个想法冒出来不久,火车就到江津了,她跳下车,坐上江轮到县城里去。 她在一个招待所找到了住处,那是一个双人间,一个 ![]() 第二天多米就到街上找那所萧红生下一个死孩子的房子,她转了几条街之后很容易就找到了,房子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说明文字,但是没有辟为陈列馆。里面住着人家,一个退休老太太模样的人正坐在门里,双眼警惕地看着多米,把多米打算闯进去看看的愿望彻底打消了。 但她不甘心就此走开,她像一个负有重任的人那样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看这房子,她退到屋前的青石板去看。她想:一个天才女作家就在这间屋子里生了一个死孩子,她二十四岁成名,三十一岁夭折,有专门研究她的际国学术讨论会,有她的纪念馆和她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但她却在这个小镇的屋子里生了一个死孩子,她死去将近半个世纪了,但她生了一个死孩子的屋子却挂了一块牌子,供人参观。 多米盯着那牌子看了又看,觉得它就是那个死孩子。 这是一个路标,还是一个暗示? 一个早逝的天才女作家和她的死婴,横亘在多米的漫漫路途上,这里的隐喻也许要到多年以后才能破译。 多米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大城市装束,很有文化的样子,他正站在多米⾝后看那牌子,多米一转⾝就看到了他,他及时地看了多米一眼,两人目光对视的时候,几乎同时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便说起话来。 年轻男人说他是《四川⽇报》记者,川大中文系毕业的,刚分去,他说他当天下午就要赶五点多钟的火车回成都。多米一听,⾼兴地叫了起来:我也是的!她立即拉开随⾝背的挎包,翻出火车票让那男人看,她说:你看,我昨天坐的正是这趟车啊! 记者⾼兴地说:我们正好同路。他们像两个大学里的男生和女生,开始谈起了文学和人生,多米发现,她所敬仰的一个女作家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她毕业后自愿援蔵,不久前因为翻车牺牲在蔵北的一条冰河里,多米为此还写了一首悼诗,当她听说她曾跟他同班时, ![]() ![]() ![]() 他们中午在街头的一个面铺吃了担担面,之后他们又聊了好大一会儿才各自回住地收拾东西退房结账。 他们约好时间在江边码头等候,但是渡轮在他们到达之前刚刚上完人,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渡轮慢呑呑地走了一个来回。 这一耽误就坏了事,当他们看着手表赶到小火车站的时候,别人告诉他们说,那趟车五分钟前刚刚开走。仅仅五分钟!多米懊丧极了,这是她此行的第一个突发 ![]() 多米问:那我还要重新买票吗?记者说:不用,我有记者证,到时我跟他们说说。多米便真正放松了起来,她想:上帝真是公平啊!给你一件坏事,又随手补给你一件好事,车误是误了,却给你一个不错的伙伴。她看了看四处的荒地和田野,暮⾊无声地袭来,除了车站有灯,八面一片苍茫,秋风从看不见的江那边凉嗖嗖地过来,多米想,要是只有我一个人,该是多么凄凉! 多米一碰到⿇烦就想逃避,一逃避就总是逃到男人那里,逃到男人那里的结果是出现更大的⿇烦,她便只有承受这更大的⿇烦,似乎她不明⽩这点。 多米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她有时不怕一切,比如不怕如此漫长艰苦的只⾝独行,有时却又怕一个很小的事情,比如独自去温泉、独自留在孤零零的火车站过夜。她常常以为自己经过了磨炼已经很坚強,事实上她是天生的柔弱,弱到了骨子里,一切训练都无济于事。 在后来的⽇子里,多米曾听几个不同的男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他们说:多米,你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女 ![]() ![]() 她不十分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多年之后有一个博学、聪明、外号叫康德的男人对多米说,她应该学习西方的女权主义,使自己的作品強悍一些。他凝视着多米虽过而立之年却仍然显得十分年轻的脸庞(这超越年龄的年轻也许正是她內心的“纯粹的女 ![]() (美与強悍,到底什么更重要呢?) 多米反驳男人说:你说的美只是男人眼中的美,女权主义者对此会不屑一顾的。 同时她却在心里想,一个女人是否漂亮,男人女人的目光大致是差不了多少的,如玛丽莲·梦露,她也是很喜 ![]() 让我们再回到车站,那个男人并没有给多米制造⿇烦,他是一个有文化的、温和善良的、既尊重女人又老实本分的男人,他跟多米分食了一些他带的饼⼲,然后在候车室里等到了九点。他们在极其拥挤吵闹的慢车里熬了夜一,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到了成都。由于人太多,出口处只好敞开围栏,让人流涌出。没有验票,多米一直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她轻松地走出车站,她没有车票,她第一次混票成功了。 记者把她领到《四川⽇报》自己的办公室,他给她打⽔洗脸,又打了早饭,吃完之后她就礼貌地告辞了。 这个温和的男人姓刘,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再次面临着找住处的问题,因为刚刚吃过早餐,我心情愉快,此外我还有另一个愉快的理由,我出发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好心地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让我到成都后找成都图书馆的馆长安排住处,他是我同事的大学同学。 我走在路上,幻想着这个馆长如同那个记者一样热情友好,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将住在他的家里,先洗一个热⽔澡,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但我扑了一个空。 馆长不在,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站在别人的办公室门口时,我忽然发现自己跟他们毫无关系,别人没有任何理由要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们有好几个人,他们看了她的介绍信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多米沮丧地站在门口。但是她听到其中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去帮她找找住的地方吧。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立即站了起来,其他人纷纷安慰多米说:他去帮你想办法,你跟他去吧。 多米立即就放下了心。男人说:你跟我来吧。她跟在他⾝后,她想:这是一个好人。好人问她累不累,多米马上老实地说她刚下火车,累极了,真想睡一觉。好人就说,让她先到他家歇一会儿,他去联系住处。 好人的家十分狭窄,只放得下一张大 ![]() ![]() ![]() 快到中午的时候好人把多米领到文化厅招待所,四人间,一个铺三块。有了着落,又睡了觉,多米精神好起来,便想起问好人的名字,好人说他叫林森木,很好记。 十年过去,所有萍⽔相逢的名字我全都忘记了,包括初夜的矢村,矢村是一个虚构的外号,我最后也未能把它用 ![]() 我记得这个名字还跟我的一段假设有关。这要涉及到另一个男人。 我到招待所的当天中午就到处打听洗热⽔澡的办法,有人告诉我可以用几瓶开⽔在洗脸间洗,于是我又到处找开⽔,当我终于知道需要自己到值班室用电炉一壶壶烧时,据说又停电了,我怀疑是那个值班的瘦女人故意关的闸。正沮丧着,坐在值班室里看报纸的一个男人说他可以为我提供两壶开⽔,我这就可以跟他去拿。 我当时虽然觉得这个男人在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人感到不放心,但洗热⽔澡的迫切愿望庒倒了一切,我当时认为那种不放心不是别的,只是不放心他说话不算数。 于是我尾随他到四楼他的房间,正好在我三楼的房间的头顶。我拿了开⽔扭头就走,他在后面追着说:一会别忘了还给我开⽔瓶啊! 就是这个男人,后来我想起来他最使我不安的地方是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非常狠的像狼一样的目光,这目光使人害怕。这是我在后来的⽇子里找到的一种比喻,当时我只是觉得不安,他不像林森木那样给我一种天然的全安感,使我一到他家就敢在他家的 ![]() 狼眼男人说他五十岁了。 同时他说他⾝体很好,我看到他在那个秋天的早晨里穿了一件短袖衫,他像⽇后的健美表演一样捏紧拳头使肌⾁隆起,他还炫耀说他的⽪肤没有皱纹。第二天一早,他在我去值班室找开⽔的时候在门口的自来⽔龙头下光着膀子冲冷⽔澡,我看见他举着一盆冷⽔哗的一下罩头罩脑地冲下去,他发红的⽪肤上立即升上一层⽩⾊的⽔汽,把初秋的清晨衬托得冷嗖嗖的。 这使我害怕。 狼眼男人冲完冷⽔之后也到值班室打开⽔。 他说他从前是一个演员,是省剧团的头一号。他的五官的确很好,是坚毅有力的那种,有雕塑感。他说他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四川西部农村,在那里放牛,后来又到当地的商店当售货员,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改正,现在厅里还没给他安排工作,也没有合适的房子,他在招待所住了快四年了。 我隐约感到,一个长期住招待所的独⾝男人是危险的,但我不会说谎,仍然老实地回答他的问题,我说我是独自一个人来旅游,要上峨眉山,在成都没有任何 ![]() 他显得很⾼兴。他的⾼兴让我害怕。 第二天我去峨眉县,三天之后返回成都仍然住进这个招待所,我不知道别的去处,而且我奇怪地认为,虽然有一个狼眼男人,但我住过了夜一的地方毕竟有一种 ![]() ![]() 狼眼男人说他什么事都没有,时间极多,他可以陪我。这时我的依赖 ![]() 我突然发现狼眼男人把我带到了一个僻静的深处,四周是树丛,十分安静,我向四面看看,竟没有看到一个别的人。当时正是下午三四点,秋天的太 ![]() 我站在这块无人的空地中间一动不动,我恐怖地想着:这下完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脑子里胡 ![]() 突然狼眼男人抓住了我的手,他说我看看你的手。他的手像铁做的,把我的手腕抓得很痛。 他把我的手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 多米,你的手不像女人的手。 我深感意外,问:为什么? 你一定练过拳的,是不是?他说。这是一句解救的话,一句立即改变了我的地位的话,把我从內心深处的弱女子变成了我自以为的奇女子。 我答说:练过。 我说的虽然是谎话,但我虽没练过拳,却练过剑,心里有些底气。 他说:你看,我猜对了吧。他又问:你练了几年?我说:有两三年。他问:能打吗?我说:有些手生,不过也能打一点儿。 这样的对答使我彻底放松了。我放松地说:我们走吧。我便走出了险境。 但后来狼眼男人说了一句别的话,使我怀疑我并不是因为我的手像练过拳的手而获救的。 在回去的路上男人突然说:那个林什么,就是图书馆的那个老头,对你还 ![]() 我说:什么? 男人说:昨晚他还来看你。 我忽然觉得,是这个叫林森木的人救了我,这个想法使我此时眼里 ![]() ![]() 前一天的晚上,狼眼男人把我叫到他房间聊天,约八九点的时候,林森木到狼眼男人的房间找我来了,我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没有坐(我没有想到应该把他让到我的房间坐坐),他站在门口跟我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来看看你,有什么事情你就找我,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就走了。 我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事,也不知道该说些别的话,他略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又隔了两天,到我准备走的那个晚上,林森木又来看我一次。那也是一个我感到危机四伏的时刻,我现在想,林森木怎么能这样不失时机地到来呢,他就像是上帝派来的。 那天晚上狼眼男人说他可以给我看看他年轻时候的剧照,这使我感到很好奇,于是我又到他房间去了。 他说他的剧照是他姐姐保存下来的,他手头的早就烧掉了,他边说边找钥匙,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个塑料⽪笔记本,从里面菗出两张巴掌大的黑⽩照片,画面很单调,动作和表情又都很夸张,让我觉得不自然,我本来期待着看到像外国电影剧照那样的照片,我失望地催他再拿别的来看,他说再也没有了。 我失望之极。 他向我讲解剧照,说一张是《江姐》里的甫志⾼,一张是《洪湖⾚卫队》里的副官。我对这两个人物都趣兴不大。 他又问我能不能认出这剧照里的人就是他本人,我说能认出。 他便⾼兴了起来。我说我要回去觉睡了,明天上午还要赶火车。他想想说:你可能饿了,我给你冲杯牛 ![]() 我似乎觉得的确有点儿饿了。他冲好牛 ![]() 你怎么了? 我说:我困了。但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狼眼男人的声音说:我扶你躺下来。 我说:不,我要回我房间。我一点儿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时我听见门口响了几下,狼眼男人一时站着不动,门又响了几下,狼眼男人开了门,林森木进来看见我,说:你明天要走,我来看看你。 这个新到的刺 ![]() 我对这件事的记忆比较模糊,觉得就像是在梦里,我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喝了狼眼男人的牛 ![]() 我曾经跟不同的人谈到我只⾝走上峨眉山的经历,这样下面这段叙述就有些陈旧了,为了本章的完整,我还要将这讲过的故事再讲一遍,以往的多次讲述都是口头的,我应该写下来。 当时天已经凉了,旅游车都停开了,形势很不利,是一副去不成的态势。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上山,上山的念头成了我那时的一个信念,我想既然那么远的路我都过来了,冷些怕什么呢,人少怕什么呢。我潜意识中把这次上山当成了我整个人生的隐喻,我毫无理由地坚信:只要我能登上金顶,我的一生就是成功的,不然就是失败的。 我把上金顶上升到了这样一个境界,一切审美的心情,观光看风景的心情统统消隐了。当时我发着烧,天上飘着不小的雨,我没有带任何雨具,淋着雨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雨飘进眼睛里,四周⽔蒙蒙⽩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的⾐服全 ![]() ![]() ![]() ![]() ![]() 我走了整整一天,晚上天黑的时候上到了金顶。这是我的一个很大的胜利,我开始从大学时代的低嘲走出来,夜一之间,我的 ![]() ![]() ![]() (当然,十年过去,我再没有力气和勇气重复当年的旅途,我的字体也渐渐失去了某种气质。) 以上的事情我已经说过多次,它们都是事实,但是中间还有一些重要的人我还没有提到。让我从头再来。 我到成都火车站打听开往峨眉县的旅游列车,别人告诉我,因为天气转冷,这趟列车已经停开了。我不甘心,又打听到有慢车同样可到峨眉县,于是我便上了慢车。 开车大概个把小时后,我发现隔了过道的同一排座位上一个年轻的男孩翻出了一本书在看。他在三人座位最靠走道的一侧,他的右边是另外两个人, ![]() ![]() ![]() 这是一个 ![]() 读诗的男孩使我信任,我告诉他我是如何一个人来到这里,又将一个人到哪里去。 读诗的男孩毫不辜负我,他马上叫起来,哎呀!他说,我们早点儿认识就好了,我刚刚休完假,假期已经用光了,不然我一定陪你上峨眉山。 他说他是蛾眉县境內一家家国兵工厂的工人,工资和假期都很多,只是工厂保密,叫什么三七一或六五九,他郑重地写在我的本子上,我没能记住这组数字,他说他姓李,叫李华荣,是不是这个名字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一问年龄,他才二十岁,这太让我⾼兴了,年轻的男孩总是比上了年纪的男人更富有诗意,除了他的年龄,还有他的面容,红 ![]() ![]() 这是我漫漫长途的一道 ![]() ![]() 红 ![]()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那另一个红 ![]() ![]() 他们是上帝派来的吗?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他们中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吗? 让我揷进第二个男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比峨眉男孩的故事还要简单,但他的确是我在一段灰暗⽇子里的一道光亮。 那是我漫游大西南之后的许多年,大概六七年吧,那时候我已经三十岁了,刚刚经历了一次十分投⼊又十分失败的恋爱,这在下面我将要说到,总之失恋使我⾝心俱伤,我看上去十分苍老疲惫,为了拯救自己,我再次独自出来旅游。我先到京北,后到海上,我毫无目的地在这两座城市中 ![]() 那天我去浦东找陈村,我在电话里问清楚了楼号门牌,结果却在一片相同的楼群里 ![]() ![]() ![]() ![]() ![]() ![]() 后来我回N城去了,没有收到他寄来的小说,他像一道 ![]() 让我们再回到峨眉山。 二十岁的男孩因为假期已満不能送我上山,但他决定把我送到山脚。 到了峨眉县,男孩帮我找地方安顿下来。晚饭后他从家里带来了他姐姐的一件⽑⾐和一件⽑背心,即使是山下,也已经秋意很深了,他还找来了几个跟他同样大的男孩跟我谈诗。第二天一早他又很负责地来叫醒我,陪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到山脚,下了车,他四处看看,觉得不放心,又陪我走了几里地,直到他看到了两男两女的一伙游人,问清楚人家是两对新婚旅游的夫妇,又将我托给人家关照,懂事的男孩才放心下山。 好男孩今又在何方? 愿上帝格外宠爱他,给他一个最好的女孩,让他过最好的⽇子。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下山后我按照约定就地将他姐姐的⾐服寄到他的秘密工厂,在县里住了夜一,第二天就离开了。我一直等他到N城来,至今没有等到。 我跟着两对藌月夫 ![]() ![]() 我便跟着这两对地质队员,以最快的速度一天爬上了金顶。他们都是好心人,拉远了就等我一下,在洗象池他们还替我拍照,这照片在几个月后如数寄到我手里,还是放大的。 我们在夜⾊浓重的金顶发着抖摸到了气象站的房子,那里有棉大⾐、炉火和热⽔,管房子的人说,你们有没有夫 ![]() 一个接一个地烫脚,又摸着黑手拉手去上厕所,然后上 ![]() 第二天没有太 ![]() ![]() ![]() 这是一张奇特的照片,我把它放大,加印了好几张,它是我生命中到达的一个顶峰。 从成都到贵 ![]() 这夜一像一个真正的噩梦,扛着半只猪上车的农民们甚至带着杀猪刀,在黑暗中,快速行驶的列车呼啸着,雪亮刺眼的刀刃闪闪发光。有一个菗烟的人把燃着的火柴捅到猪⽪上,发出一阵焦糊的气味。 一切都令人不安。 这种不安一直延续到了贵 ![]() ![]() 我糊糊涂涂地感到饿了,找到一家半开半闭的铺面,竟说不营业,一直找到第三家,才吃上一碗面。我想起来打听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店主说,正在流行一种病,这种病介于霍 ![]() 我大惊。 我想我必须赶快逃跑,我体质弱,又经过了长途跋涉,一旦染上这种怪病,必死无疑。 于是我立马又回到火车站售票厅,室內 ![]() 众说纷纭。 但我已经弄明⽩,关键的地方是都匀,那是这种怪病的发源地,也是病人最多最严重的地方。 但都匀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它对我是一个不相⼲的地方。只有当我看了地图之后,才发现,都匀是我去往柳州的必经之路,我准备从柳州返回N城的,这样我不得不改变我的计划了。 我从随⾝带的袖珍 ![]() 这个决定改变了我的正常路线,我隐隐有些奋兴,我想这也许是一个神秘的改变,奇异的事情就要来临了,它们将沿着这条意外的线路芬芳地逸出,如同一些花朵,沿着这意外的枝条,渐次绽开。 到六盘⽔的时间是夜晚,我恍惚走出车站,出站口空无一人,我奇怪怎么会没有人从这里出站,刚才跟我擦肩而过的那些人此刻都到哪里去了呢?我回过头去看他们,我看到四处一片寂静,火车在瞬间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车站的灯奇怪地发出一种介于青⻩与棕绿之间的光,像文物的⾊泽一样,就像陈年的光散落到了这个地方,陈旧、 ![]() 检票口没有人,只有一盏散发着青⻩光线的灯,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这层神秘的灯光下拖着奇怪而长的 ![]() 我步履轻盈,有一种浮动感,我肩上挎着的背包似乎也有了浮动感,我被一股气流所裹挟,恍惚之中就来到了车站前的空地上。 有一辆卡车停在那里,车门敞开着。我看见开车的人戴着一只像灯光那种青⻩⾊的口罩,他转向我,把口罩摘下,我一下子认出了他,我说:原来是你啊! 他说:是我。 他是我多年前一个老同学,他的面容使我感到十分亲切和全安,但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在以后的⽇子里,我也仍然叫不出他的名字,常常是在我觉睡的时候,他的名字浮到了我的眼前,但我一旦醒来,他的名字就沉下去了,有时候我很有把握地要喊出他的名字了,但我一开口,他的名字随即消遁。 我只好叫他“你”在我的叙述中,叫他开车人。 开车人说:你上来吧。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他诡秘一笑,说:我知道你要来,我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我问:你要到哪里去呢?他说:你不是要去文山吗?我正是要去那里。我看到他的卡车后厢用厚厚的帆布篷严严实实地罩着,他说里面装的是盐。 我坐进车头位子,他从黑暗中抓出一只青⻩⾊的口罩让我戴上。我说我不戴,他说都要戴上的,这是一个规矩。我又问他这口罩为什么用这种奇怪的颜⾊,他说:都是这样的。就好像我问他口罩为什么是⽩⾊的一样。 我戴上口罩,立即感到一种嘲乎乎的气息沿着我的口鼻迅速蔓延到了我的全⾝,这气味有点像下雨时灰尘的气味,同时有一些可以分辨出来的香气弥漫其间,这种香气我觉得有些 ![]() 自上车后,开车人就几乎不开口了。我从车窗看到我们的车行走在崇山峻岭之中,我们有时在山顶,有时在山脚,有时在山 ![]() 有时路过小镇,能看见房屋和人,都像那个奇怪的车站那样,笼罩了一种青⻩的光,它们静止不动,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层极薄但又无法穿越的帷幔。我闻到陈年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我们穿过了一大片异常妖娆、 ![]() ![]() ![]() 我们在红土⾼原上走了很久,路上全是 ![]() 车子停下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开车人,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他同时说了三个地名:文山、马关、⿇粟坡。这虽然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回答,但确是我在地图上找出来,准备去的地方,于是我不再苛求,就下了车。 我让开车人把我领到一个可以住宿的地方。我们在镇子上行走。我看到,此地虽然偏僻,但从房屋看来,却是一个曾经十分繁华热闹的重镇。我依稀看到,各⾊人等塞満了十字路口、酒馆、米行、集市,有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戴着瓜⽪帽的财主,手执 ![]() 所以我走在街道上时,它们已经全然消隐了,它们的影像悄然远去,消隐到背景之中,我所到达的街道,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是一个我喜 ![]() 开车人把我领到一座红⾊的宅楼跟前,这宅楼雍容大方,品格典雅,我在N城及家乡的广大地区均没有见过如此建筑,它那幽深神秘带着往昔岁月的影子使我感到一种隐约的召唤,这座楼或许就像那辆卡车,等候我多时了,我此生中注定要来到这里,命定地在经历了初夜和曲折、经历了西南最有名的山峰后,乘坐一辆奇怪的卡车,在布満往昔时光的⽇子里,来到这里。 我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一切都是必然。为什么在那一年会有一场霍 ![]() 这样我就看见了她——一个穿着旧时代旗袍的女人站在大天井里,一层薄薄的雾状颗粒悬浮在我面前,折 ![]() 这个女人是我在十年之后所写的小说《回廊之椅》中出现的人物,在她尚未到达我的笔尖之前,我跟她相遇了。 在那篇十年后才出现的小说中,我作为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我在这幢红楼中遇到的是另一个女人,是她的使女七叶,全部有关这个女人的故事,都是七叶的叙说,我始终没有见到她本人,我所见到的只是她的照片,全⾝坐像,黑⽩两⾊。我在小说中写道:“照片中的女人穿着四十年代流行于海上的开衩很⾼的旗袍, ![]() ![]() ![]() 朱凉,当我在⻩⾊光线映照着的红楼天井中看到她的背影,她的名字就像两颗晶莹透亮的⽔晶在浮光中飘然而至。她正像她⽇后将在她的照片中出现的那样,面容明 ![]() 她站在天井的夹竹桃树下,我将要走近她的时候她转过⾝来,我看到的就是我将在十年后看到的那个照片里的朱凉。她说:多米,我知道你要来。她的声音像从时间的深处逸出,带着穿越时间产生的气流擦摩声。我说我不认识你,她说:我们有缘分,隔世也能认识的。 她说你跟我来,她的裙裾拂动,散发出一种 ![]() 我看到模糊的红墙之中的一块平缓的坡地,靠围墙放着一些大⽔缸,夹竹桃参差立着。我在这个陌生的后园中寻找早已消失了的往⽇影像,我看到朱凉的使女七叶在土改到来之前的某一个时刻出现在这个后园,那个隐秘的木门就在靠近楼墙的一只大缸的背后,我用手一推,木门轻易就被推开了。我弯 ![]() ![]() 十年之后我笔下的朱凉神秘失踪,我本人则进⼊一个可怕的梦境,我摸索着往夹墙深处走,我全⾝紧张,手心出汗,陈年的香气从夹墙的深处漫出,我隐约看到前面坐着一个女人,我大声喊七叶,没有人回答我。那个女人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我壮着胆往前走近,那女人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穿着一件民国时期的旧式旗袍,这旗袍使我想起了七叶枕边的那照片,我想这个肯定是朱凉无疑,我轻轻叫了一声,她还是没有抬头,我壮着胆伸出手碰她一下,指尖上悚然感到一阵僵硬冰冷,我吓得转⾝就跑,忙 ![]() 在小说中我以一声恐怖的尖叫返回现实,我在旅馆的黑暗中看到,七叶苍老的面容、梦中朱凉的人形标本、妖 ![]() ![]() 我便让自己搭上了一辆运盐的货车离开了此地。 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在当时,在我第一次到达这幢红楼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说,我返回现实的方式有所不同,并不是从梦境的 ![]() 当时朱凉领我走上楼,我看到每层楼梯的拐弯处都有一个奇怪的小木门,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用的。朱凉的脚步轻盈如飘,我听不见它们的声响。 我们走上三楼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只放在廊椅上的茶杯,那只青瓷茶杯孤零零地在暗红⾊的廊椅上,一只杯盖斜盖着,那种我已经习惯了的青⻩⾊光线照着它。有一种年深⽇久之感。 朱凉领我穿过回廊走进她的房间,一种我所 ![]() ![]() 房间各处摆着一些核桃大的小香炉,朱凉在香炉上揷上一小 ![]() ![]() ![]() 这使我心有所感。 朱凉说:我知道你喜 ![]() 我有些疑惑。朱凉又说:你可以从这里出去,然后你将经历一场愚蠢的恋爱和一场单调乏味的婚姻。你经历过这些事件之后,你还将来到这里。 我问:我怎么才能出去呢? 你面对这面最大的镜子,闭上眼睛,在意念中想像你的⾝体穿过这面镜子,你要坚持这个意念,不能有任何杂念,直到我给你点的⼲草全部燃尽,朱凉说。 朱凉连同她的话音像烟一样消失了,我独自坐在这间満是镜子的奇怪房间里,看到自己的⾝影在四面的镜子里虚幻地浮动着。 我闭上了眼睛,穿镜而过的意念在眼前明晰地浮现。 我听到鼎沸的人声,董文华的《十五的月亮》正在喇叭里唱着,満街都是军人,我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后来我看到“文山州百货公司”的牌子,想起这是对越战争的前线,有一阵没有仗打了,军人们放心地在街上溜达。 有几个军人主动跟我打招呼,并立即就跟我攀上了老乡,他们说晚上有全总文工团的慰问演出,他们可以把我带进场,我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演出了,就答应了他们。 第二天我跟队部的卡车去百⾊,从百⾊回到N城。 十年以后,我果然像朱凉所预言的那样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我找到那幢红楼,一个年迈的守门人告诉我,朱凉是五十年前这幢宅楼的主人章孟达的姨太太,她上过洋学堂,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但她五十年前就死了。 我知道朱凉肯定在那间神秘的満是镜子的房间里等我,但她匆忙中忘记了告诉我返回的方法,我只有在那层⻩⾊的光线之外,凝望囚噤在时间深处的影像了。 我到后园看了一下,那几棵夹桃竹还在,正开着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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