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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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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号:39251
时间:2017/9/5
字数:2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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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粪屋在集体化的道路上滑行,它先作政治夜校,又做幼儿班,现在,它要做养 场了。
场本来是没有的,公社一开会就有了,这跟生产队的幼儿班一样,本来没有,后来也没有,公社一开会就有了,公社检查团一检查完就又没有了。
那天一大早队长站在粪屋前的空地上,朝覃屋的方向喊道:每家每户,都拿一只 来啊——他又穿过刘屋的地坪,边走边说,快点啊,你们先去,不要让人家讲闲话,队长是刘屋的,是自己人,所以要严于律己。他穿过了地坪往路边走,隔着村路对着郑屋那边喊道:各家各户——先拿一只 到队里来,再出工,今天割禾——割山脚那片。他喊一声,说一句,一声长一声短,听上去很是滑稽,但各家都竖着耳朵听着。
覃七坐在村头屋门口的门墩上,他是富农,他要听清楚队长喊工,并且要赶在别人的前头出工下地。他看到田垌那头的郑屋出来了大木,大木当兵刚复员回来,穿着一⾝七八成新的军装,他掮着一 冲担,肋骨窝里夹着一只 。他严肃地走着路,脸上是一副受过队部教育的面孔,认真严肃,但他胳肋窝里却夹着一只 。
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胳肋窝里夹着一只 穿过田垌,这样的场面让人匪夷所思。 在大木的肋窝里很不舒服,头不是头尾不是尾的,又扭又叫,挣扎不休。这边大木也不舒服,搞得很恼火,却又不能恼火。他把又长又耝的冲担往另一边胳肋窝一夹,腾出两只手对付 ,他一只手捉住 脚,另一只手按住 头, 一时动不得,就拉了一泡稀屎在他的军装上。人 一对抗,颇像偷 的,更像是抢 。覃七昨天晚上没来开会,不知道要成立生产队的 场,各家各户都要贡献出一只 ,他看到大木一副偷 模样,正糊涂着,又听见覃屋那边响起了一片 飞狗跳的声音, ⽑、 屎、草屑、灰尘,伴随着 狗和孩子的叫声,在地坪和房屋之间 转 撞,这堆 糟糟的东西像一朵大巨的菇蘑云升起在覃屋的屋顶,又顺风飘过⽔井和一小片田垌,到达村头门墩覃七耳朵里。
在一片杂 声中覃七听到清⽟、⽟昭、喜坤、喜凤、喜月、喜莲等一⼲女子的声音全都重叠在一起了,他听见众人都在说 , 声之中 飞着,人撵着, ⽑在浮。在 糟糟的杂声中覃七听见清⽟说,阿波,阿波,那只三⻩ 我们舍得吗?阿波不吭声,清⽟又自己对自己说,给太瘦的又说我们⼲部家属不带头。⽟昭的声音又尖又娇,她喊道:祖勇哎——祖勇哎——我们出哪只 ——她的声音不但尖,还是拐弯的,有点颤,像⽔面泛起了波浪,这声音飘在所有声音的上面,就像在一间黑屋子里开了一道门 ,听起来很是慡耳呢。喜月要捉一只下蛋 ,她妈妈不舍得。喜坤喜凤都在说,就捉 ###,捉 (公 阉了就叫 ,养来吃⾁,不能配种,没阉的叫生 ,可配种),这两个女子的声音都是生脆生脆的,有力、短促,有点喜滋滋,像两只蝴蝶,一上一下。壮硕的喜莲没说话,她咚咚走着,从地坪的这头走到地坪的那头,她弯 看看 笼,又侧头望望别家的动静,她耝大的脚板声又重又浊,裹在菇蘑云里飘过了⽔井,她一边来回走一边说: 场个⽑,养个 ×!
各家的 都在叫,有的在笼里,有的已经放到了地坪上。在地坪上的被人撵得満地 飞,在笼子里的也不比寻常,天大亮了也不放出来,还总是有手伸进笼子里东摸西摸,摸完这只又摸那只,把 都摸糊涂了。 们又饿又糊涂,一只只都叫了起来。有一只 是五爪 ,三婆说,那是人转世的,非同小可。这只 缩在 笼里,听着 飞狗跳,它竖着头,不停地作出判断,首先它以为是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杀 ,其次它以为是八月十五,大家也杀 过节,它还想到是覃屋有人要娶新妇,覃屋地坪这圈是谁要娶新娘呢?阿刮有三十岁了,长着瘌痢头,谁会跟他!阿金倒是生得慡势,又聪明,还只有十八岁,覃波就更小了。五爪 又捉摸谁要出嫁,那可就多了,除了喜月小些,喜坤喜凤,还有它家的喜莲,统统都到了出嫁的年龄。杀 过年节,或者婚丧嫁娶做办酒席, 既然做了 ,就不能不认命。但五爪 在満地 ⽑灰尘的空气中没有闻到 ⾎的气味,它奇怪着,凝神皱眉。
一只手就把它从笼里拖了出来。
喜莲的阿⺟说,捉你这只太岁 ,不捉你捉谁!
一只又一只的 ,如同涓涓细流汇⼊生产队的 笼里,各⾊土 ,⻩的⽩的黑的花的,都不大,却都颇有精神,眼睛亮着,头也仰着,在各自主人的胳肋窝夹着一路去往生产队的粪屋。它们一生很少走出地坪,一只只都很奋兴,它们大声说着:好啊好啊,这回是去舂游了!小路边的五⾊花果然是开得烂漫,红的⻩的紫的,一拳头一拳头的,它们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奇观, 不在地上走,一只只都在人的胳肋窝里夹着。五⾊花没有脚,不能跟到粪屋门口的空地,否则它们就会看到另一个奇观,两只奇大的 笼大得能装进两头大肥猪,这样奇怪的超大 笼不但 没见过,人也没见过。
笼是新的,队长让三公连夜编的,漏夜倒了几 耝⽑竹,让刘屋地坪这边的庆文庆昌庆福庆⽔帮忙破竹削篾,竹篾的清香在刘屋地坪散了夜一,一丛⽑竹就变成了两只装猪的大 笼!
此事使赵战略文思如泉,他即兴创作了一首顺口溜:新竹 腾⼊夜忙,斗私批修为集体,抓⾰命来促生产,一丛⽑竹变 笼。
而我和⾼红燕守在现场,我拿着纸和笔登记,她蹲在 笼边,来一只 ,她就把笼门打开,然后又把门关上。她蹲在 笼边,就像一直尽职的看门人。⽔冲队的土 们,黑的⽩的⻩的花的,下蛋的和刚刚长得半大的,抱窝 、光颈 、公 和 ,还有那只五爪的太岁 ,一只一只都进了大笼子里了。清⽟的是三⻩ ,⽟昭是⽩的来杭 。有一只稀罕的竹丝 ,全⾝雪⽩,羽⽑是丝状,篷松柔软,骨头是黑的,在⽔冲的土 群里,竹丝 就像是一位外来的洋姐小。
洋姐小是金锣家的,金锣把 送来,就蹲在 笼跟前看他的 。竹丝 是金锣家的宝贝心肝,全六感都没有人见过呢。金锣看竹丝 的眼神,就像看他的表妹,他的表妹在新墟,是个初中生,竹丝 就是新墟的舅⺟给的。竹丝 是⽩的,表妹天天穿着那件绿花⾐服,所以金锣的眼睛里一会儿是⽩的,一会儿又是绿的。
有人抱来了一只抱窝的 婆, 婆猛一看像病人,再一看又像犯人,它的翅膀被⿇线捆着,鼻子穿了一 羽⽑。人放下 婆就走了,金锣出手帮抱窝 解了⿇线,又拔了鼻孔的羽⽑,他还摸了摸 背,是安慰的意思。大家叹说,将来谁当金锣的老婆就有福气了。
就这样装満了 笼。
相当于人,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肤⾊,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从人私的 ,变成了集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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