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孤恋花及《台北人》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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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台北人 作者:白先勇 | 书号:39645 时间:2017/9/6 字数:82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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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每天我和娟娟在五月花下了班,总是两个人一块儿回家的。有时候夏天夜晚,我们便叫一辆三轮车,慢慢![]() 金华街这间小公寓是我花了一生的积蓄买下来的。从前在海上万舂楼的时候,我曾经攒过几文钱,我比五宝她们资格都老,五宝还是我一手带出头的;可是一场难逃下来,什么都光了,只剩下一对翡翠镯子,却还一直戴在手上。那对翠镯,是五宝的遗物,经过多少风险,我都没肯脫下来。 到五月花去,并不是出于我的心愿。初来湾台,我原搭着俞大傀头他们几个黑道中的人,一并跑单帮。哪晓得在基隆码头接连了几次事故,俞大傀头自己一点老本搞⼲不算,连我的首饰也统统赔了进去。俞大傀头最后还要来剥我手上那对翠镯,我抓起一把长剪刀便指着他喝道:你敢碰一碰我手上这对东西!他朝我脸上吐了一泡口⽔,下狠劲啐道:子婊!子婊!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浪,我就是听不得这两个字,男人嘴里骂出来的,愈更龌龊。 酒家的生意并不好做,五月花的老板看中了我资格老,善应付,又会点子京戏,才专派我去侍候那些从陆大来的老爷们,唱几段戏给他们听。有时候碰见从前海上的老客人,他们还只管叫我云芳老六。有一次撞见卢 ![]() “阿六,你怎么又落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对他笑着答道: “九爷,那也是各人的命吧?” 其实凭我一个外省人,在五月花和那起小查某混在一块儿,这些年能够攒下一笔钱,就算我本事大得很了。后来我泥着我们老板,终究捞到一个经理职位,看管那些女孩儿。五月花的女经理只有我和胡阿花两个人,其余都是些流氓头。我倒并不在乎,我是在男人堆子里混出来的,我和他们拼惯了。客人们都称我做“总司令”他们说海陆空的大将——像丽君、心梅——我手下都占齐了。当经理,只有拿⼲薪,那些小查某的⽪⾁钱,我又不忍多刮,手头比从前紧多了,最后我把外面放账的钱,一并提了回来,算了又算,数了又数,终于把手腕上那对翡翠镯子也卸了下来,才拼凑着买下了金华街这幢小公寓。我买这栋公寓,完全是为了娟娟。 娟娟原来是老鼠仔手下的人,在五月花的⽇子很浅,平常打过几个照面,我也并未十分在意。其实五月花那些女孩儿擦胭抹粉打扮起来,个个看着都差不多,一年多以前,那个冬天的晚上,我到三楼三一三去查番。一推门进去,却瞥见娟娟站在那里唱湾台小调。手里一桌有半桌是⽇本狎客,他们正在和丽君、心梅那几个红酒女搂 ![]() ![]() ![]() ![]() ![]() 月斜西月斜西真情思君君不知—— 青舂枞谁人爱变成落叶相思栽—— 这首小调,是林三郞自己谱的曲。他在⽇据时代,是个小有名气的乐师,自己会写歌。他们说,他爱上了一个蓬莱阁叫⽩⽟楼的酒女,那个酒女发羊病疯跌到淡⽔河里淹死了,他就为她写下了这首《孤恋花》。他抱着他那架磨得油⻩的手风琴,眨着他那双愈烂愈红的眼睛,天天奏,天天拉,我在五月花里,不知听过多少酒女唱过这支歌了。可是没有一个能唱得像娟娟那般悲苦,一声声,竟好像是在诉冤似的。不知怎的,看着娟娟那副形相,我突然想起五宝来。其实娟娟和五宝长得并不十分像,五宝要比娟娟端秀些,可是五宝唱起戏来,也是那一种悲苦的神情。从前我们一道出堂差,总爱配一出《再生缘》,我唱孟丽君,五宝唱苏映雪,她也是爱那样把双眉头蹙成一堆,一段二⻩,満腔的怨情都给唱尽了似的。她们两个人都是三角脸,短下巴,⾼⾼的颧骨,眼塘子微微下坑,两个人都长着那么一副飘落的薄命相。 娟娟一唱完,便让一个矮胖秃头的⽇本狎客拦 ![]() 那天晚上,我收拾妥当,临离开时,走进三楼的洗手间去,一开门,却赫然看见娟娟在里头,醉倒在地上,朝天卧着。她一脸发了灰,一件黑缎子旗袍上,斑斑点点,洒満了酒汁。洗面缸的龙头开了没关,⽔溢到地上来,浸得娟娟一头长发 ![]() 我替娟娟换洗了一番,服侍她睡到我 ![]() ![]() “这是命,阿姐。” 她那雪⽩的胳臂上印着一排铜钱大的焦火泡子,是华三那杆烟 ![]() ![]() ![]() 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娟娟就醒了过来。她的脸⾊很难看,睁着一双炯炯的眸子,她说她的头痛得裂开了。我起来熬了一碗红糖姜汤,拿到 ![]() ![]() ![]() ![]() “我又梦见我妈了。”娟娟说话的声音很奇怪,空空洞洞,不带尾音的。 “她在哪里?”我在她的⾝边坐了下来。 “不知道,”她抬起头来,摇动着一头长发“也许还在我们苏澳乡下——她是一个疯子。” “哦——”我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额上冒出来一颗一颗的冷汗珠子。我发觉娟娟的眼睛也非常奇特,又深又黑,发怔的时候,目光还是那么惊慌,一双眸子好像两只黑蝌蚪,一径在 ![]() “我爸用 ![]() 她拉开了⾐领,指着她咽喉的下端,有一条手指耝,像蚯蚓般鲜亮的红疤,横在那里。 “有一天,我阿姨来了,她带我到猪栏边,边哭边说道:‘伊就是你阿⺟呵!’那天晚上,我偷偷拿了一碗菜饭,爬进猪栏里去,递给我妈,我妈接过饭去,瞅了我半天,咧开嘴笑了。我走过去,用手去摸她的脸,我一碰到她,她突然惨叫了起来,把饭碗砸到地上,伸出她的手爪子,一把将我捞住,我还没叫出声音来,她的牙齿已经咬到我喉咙上来了——” 娟娟说着又⼲笑了起来,两只黑蝌蚪似的眸子在迸跳着。我搂住她的肩膀,用手摩抚着她颈子上那条疤痕,我突然觉得那条蚯蚓似的红疤,滑溜溜的, ![]() 从前我和五宝两人许下一个心愿:⽇后攒够了钱,我们买一栋房子住在一块儿,成一个家,我们还说去赎一个小清倌人回来养。五宝是人牙贩子从扬州乡下拐出来的,卖到万舂楼,才十四岁,穿了一⾝花布棉袄棉 ![]() ![]() “你的娘呢,五宝?” “我没得娘。”她笑道。 “寿头,”我骂她“你没得娘?谁生你出来的?” “不记得了。”她甩动着一头短发,笑嘻嘻的咧开嘴。我把她兜⼊怀里,揪住她的腮,亲了她两下,从那时起,我便对她生出了一股⺟ ![]() “娟娟,这便是我们的家了。” 我和娟娟搬进我们金华街那栋小公寓时,我搂住她的肩膀对她说道。五宝死得早,我们那桩心愿一直没能实现,漂泊了半辈子,碰到娟娟,我才又起了成家的念头。一向懒散惯了,洗⾐烧饭的家务事是搞不来的,不过我总觉得娟娟体弱,不准她多 ![]() ![]() ![]() ![]() ![]() ![]() “是谁开你的苞的,娟娟。”有一天,娟娟陪宿回来,起⾝得特别晚,我替她梳头,问她道。 “我爸。”娟娟答道。 我站在她⾝后,双手一直蓖着她那一头长发,没有做声。 “我爸一喝醉了就跑到我房中来,”娟娟嘴里叼着 ![]() ![]() ![]() “我有了肚子,我爸便天大把我抓到大门口,当着隔壁邻舍的人,指到我脸上骂:‘偷人!偷人!’我摸着我那鼓鼓的肚子,害怕得哭了起来。我爸弄了一撮苦药,塞到我嘴里,那晚,我屙下了一滩⾎块来——”娟娟说着又笑了起来。她那张小三角脸,扭曲得眉眼不分。我轻轻的摩着她那瘦棱棱的背脊,我觉得好像在抚弄着一只让人丢到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猫一般。 娟娟穿戴好,我们便一块儿走了出去,到五月花去上班,走在街上,我看见她那一头长发在晚风里 ![]() ![]() ![]() 娟娟经常夜一不归,是最近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一个闷热的六月天,我躺在 ![]() ![]() ![]() ![]() ![]() ![]() ![]() “娟娟!”我叫道。 “柯老雄——”娟娟闭着眼睛,微弱的答道。说着,偏过头,便昏睡过去了。 我守在娟娟⾝旁,前夜在五月花的事情,猛的又兜上了心头来。那晚柯老雄来到五月花,我派过丽君和心梅去,他都不要,还遭他骂了几句“⼲伊娘”偏偏他却看上了娟娟。柯老雄三年前是五月花的常客,他是跑单帮的,聚赌昅毒,无所不来,是个有名的黑窝主。那时他出手大,要过几个酒女,有一个叫凤娟的,和他姘上不到一个月,便暴毙了。我们五月花的人都噪起说,是他整死的,因此才敛迹了几年。这次回来,看着愈更剽悍了。娟娟当番的时分,他已喝到了七八成,伙着一帮赌徒,个个嘴里都不⼲不净的吆喝着,柯老雄脫去了上⾐,光着两只⾚黑的耝膀子,胳肢窝下露出大丛黑⽑来,他的 ![]() ![]() ![]() ![]() ![]() 娟娟走到他眼前,他翻起对猪眼睛,下狠劲朝娟娟⾝上打量了一下,陡地伸出了他那⾚黑的耝膀子,一把捉住娟娟的手,便往怀里猛一带,露出他一嘴的金牙嘻笑了起来。娟娟脚下一滑,便跌坐到他腿大上去了,他那⾚黑的耝膀子将娟娟的细 ![]() ![]() ![]() ![]() ![]() “你怕不怕?” 他涎着脸,问道。一桌子的狎客都笑出了怪声来,娟娟拼命挣扎,她那把细 ![]() 不知娟娟命中到底冲犯了什么,招来这个魔头。自从她让柯老雄 ![]() “懂不懂,娟娟?”我有时候发了急,揪住她的肩膀死摇她几下,喝问她,她才摇头摇,凄凉的笑一下,十分无奈的说道: “没法子哟,总司令——” 说完她一丝挂不只兜着个 ![]() 有一次,柯老雄带娟娟去开旅馆,娟娟让察警逮了去,当她是野 ![]() 每次他们回来,我便让到厨房里去,我看不得柯老雄那一口金牙,看见他,我便想起华三,华三一打五宝,便龇起一嘴巴金牙齿喝骂:打杀你这个臭子婊!我在厨房里,替娟娟熬着当归 ![]() ![]() ![]()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终于发生了事故。 那晚柯老雄把娟娟带出去,到三重镇去吃拜拜,我回家比平⽇早些,买了元宝蜡烛,做了四⾊奠菜,到厨房后头的天台上,去祭五宝。那晚热得人发昏,天好像让火烧过了一般,一个大月亮也是泛红的。我在天台上烧完几串元宝,已经熏出了一头汗来,两腮都发烧了,平时不觉得,算了一算,五宝竟死了十五年了。我一想起她,总还像是眼前的事情,她倒毙在华三的烟榻上,嘴巴糊満了鸦片膏子,眼睛瞪得老大,那副凄厉的样子,我一闭眼便看见了。五宝口口声声都对我说:我要变鬼去找寻他! 差不多半夜里,柯老雄才夹着娟娟回来,他们两人都喝得七颠八倒了。柯老雄一脸紫涨,一进门,一行吐口⽔,一行咒着:⼲伊娘!⼲伊娘!把娟娟脚不沾地的便拖进了房中去。我坐在厨房里,好像火烧心一般,心神怎么也定不下来。柯老雄的吆喝声分外的耝暴,间或还有厮打的声音。突然我想起了五宝杀自前的那一幕来:五宝跌坐在华三房中,华三揪住她的头,像推磨似的在打转子,手上一 ![]() ![]() ![]() ![]() ![]() ![]() ![]() 娟娟的案子没有开庭,因为她完全疯掉了。他们把她押到新竹海边一个疯人院去。我申请了两个多月,他们才准我去探望她,林三郞跟我做伴去的。娟娟在五月花的时候,林三郞很喜 ![]() 我们在新竹疯人院里看到了娟娟,她们给她上了手铐,说她会咬人。娟娟的头发给剪短了,发尾子齐着耳 ![]() 我和林三郞走出疯人院,已是⻩昏,海风把路上的沙刮了起来,让落⽇映得⻩濛濛的。去乘共公汽车,要走一大段路,林三郞走得很慢,他的眼睛差不多完全瞎掉了。他戴着一副眼镜,拄着一 ![]() “三郞,唱你那支《孤恋花》来听。” “好的,总司令。” 林三郞清了一清喉咙,尖起他的假嗓子,学着那些酒家女,细细的哼起他那首《孤恋花》来: 青舂枞谁人爱 变成落叶相思栽—— Www.BB m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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