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编》第六只手指及《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编》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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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编 作者:白先勇 | 书号:39646 时间:2017/9/6 字数:119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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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三姐先明以及我们的童年 明姐终于在去年十月二十三⽇去世了,她患的是恶 ![]() 有人说童年的事难忘记,其实也不见得,我的童年一半在跟病魔死神搏斗,病中岁月,并不值得怀念,倒是在我得病以前七岁的时候,在家乡桂林最后的那一年,有些琐事,却记得分外清楚。那是抗战末期,湘桂大撤退的前夕,广西的战事已经吃紧,⺟亲把兄姐们陆续送到了重庆,只留下明姐跟我,还有六弟七弟;两个弟弟年纪太小,明姐只比我大三岁,所以我们非常亲近。虽然大人天天在预备逃难,我们不懂,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那时候我们住在风洞山的脚下,东镇路底那栋房子里,那是新家,搬去没有多久。我们老家在铁佛寺,一栋 ![]() ![]() 新家的花园就在山脚下,种満了芍药、牡丹、花菊,不知道为什么,还种了一大片十分笨拙的 ![]() ![]() ![]() ![]() ![]() ![]() ![]() ![]() ![]() ![]() ![]() ![]() ![]() ![]() 我们同上一间学校中山小学,离家相当远,两人坐人力车来回。有一次放学归来,车子下坡,车夫脚下一滑,人力车翻了盖,我跟明姐都飞了出去,滚得像两只陀螺,等我们惊魂甫定,张目一看,周围书册簿子铅笔墨砚老早洒満一地,两人对坐在街上,面面相觑,大概吓傻了,一下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突然间,明姐却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一笑一发不可收拾,又拍掌又 ![]() 没有多久,我们便逃难了。风洞山下我们那栋房子以及那片种満了 ![]() 抗战胜利后,我们回到海上,我还是一个人被充军到海上郊外去养病,我的唯一玩伴是两条小狮子狗,一⽩一黑,⽩狮子狗是我的医生林有泉送给我的,他是湾台人,家里有一棵三尺⾼的红珊瑚树,林医生很照顾我,是我病中忘年之友。黑狮子狗是路上捡来的,初来时一⾝的虱子,⽑发尽摧,像头癞⽪⽝。我替它把虱子捉⼲净,把它养得胖嘟嘟,长出一⾝黑亮的卷⽑来。在海上郊外囚噤三年,我并未曾有过真正的访客,只有明姐去探望过我两次,大概还是偷偷去的。我喜出望外,便把那只黑狮子狗赠送了给她,明姐叫它米达,后来变成了她的心肝宝贝,常常跟她睡在一 ![]() 民国三十七年我们又开始逃难,从海上逃到了港香。那时明姐已经成长为十五六岁的亭亭少女了,而我也病愈,归了队,而且就住在明姐隔壁房。可是常常我听到明姐一个人锁在房中暗自哭泣。我很紧张,但不了解,更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她。我只知道明姐很寂寞。那时⺟亲到湾台去跟随⽗亲了,我的另外两个姐姐老早到了国美,家中只有明姐一个女孩子,而且正临最艰难的成长时期。明姐念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在海上是中西女中,在港香是圣玛丽书院,功课要求严格出名,然而明姐并不是天资敏捷的生学,她很用功,但功课总赶不上。她的英文程度不错,发音尤其好听,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有艺术的才能,可是就是不会试考,在圣玛丽留了一级。她本来生 ![]() ![]() 明姐是十七岁到国美去的,当时时局动 ![]() ![]() 明姐在国美那三年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逐渐起了什么变化,我一直不太清楚。卓以⽟到纽约见到明姐时,明姐曾经跟她诉苦(她那时已进了波士顿大学),学校功课还是赶不上。她渐渐退缩,常常一个人躲避到电影院里,不肯出来,后来终于停了学。许多年后,我回湾台,问起明姐还想不想到国美去玩玩。明姐头摇,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地方太冷喽。”波士顿的冬天大概把她吓怕了。国美冰天雪地的寂寞,就像新陆大广漠的土地一般,也是无边无垠的。在这里,失败者无立锥之地。明姐在国美那几年,很不快乐。 明姐一九五五年终于回到湾台家中,是由我们一位堂嫂护送回去的。回家之前,在国美的智姐写了一封长信给⽗⺟亲,叙述明姐得病及治疗的经过情形,大概因为怕⽗⺟亲着急,说得比较委婉。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寒风恻恻,我们全家都到了松山机场,焦虑的等待着。明姐从机飞走出来时,我们大吃一惊,她整个人都变了形,⾝体暴涨了一倍,本来她就⾼大,一发胖,就变得庞大臃肿起来,头发剪得特别短,梳了一个娃娃头。她的⽪肤也变了,变得耝糙蜡⻩,一双眼睛目光呆滞,而且无缘无故发笑。明姐的病情,远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她患了我们全家都不愿意、不忍心、惧畏、避讳提起的一个医学名词——精神裂分症。她初回湾台时已经产生幻觉,听到有人跟她说话的声音。堂嫂告诉我们,明姐在国美没有节制的吃东西,体重倍增,她用剪刀把自己头发剪缺了,所以只好将长发修短。 明姐的病,是我们全家一个无可弥补的遗憾,一个共同的隐痛,一个集体的內疚。她的不幸,给⽗⺟亲晚年带来最沉重的打击。⽗⺟亲一生,于国于家,不知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大风大险,他们临危不 ![]() ![]() ![]() ![]() ![]() 明姐是我们十人中最能忍让的一个,挤在我们中间,这场⺟爱争夺战中,她是注定要吃亏的了。明姐是最小的女儿,但排行第六,不上不下。⺟亲生到第五个孩子已经希望不要再生,所以三哥的小名叫“満子”最后一个。偏偏明姐又做了不速之客,而且还带来四个弟弟。⺟亲的劳累,加倍又加倍,后来她晚年多病,也是因为生育太多所致。明姐的确不是⺟亲最钟爱的孩子,⺟亲对女儿的疼爱远在明姐未出世以前已经给了两个才貌出众的姐姐了。明姐跟⺟亲的个 ![]() ![]() ![]() ![]() ![]() 因为明姐的病,后来我曾大量阅读有关精神病及心理治疗的书籍。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文学,也许我会去研究人类的心理去,在那幽森的地带,不知会不会探究出一点人的秘密来。可是那些心理学家及医学个案的书,愈读却愈糊涂,他们各执一词,真不知该信谁才好。人心唯危,千变万化,人类上了太空,服征了月球,然而自⾝那块方寸之地却仍旧不得其门而⼊。我们全家曾经讨论过明姐的病因:小时候没有受到重视,在国美未能适应环境,理生上起了变化——她一直患有內分泌不平衡的⽑病。先天、后天、遗传、环境,我们也曾请教过医学专家,这些因素也许都有关系,也许都没有关系。也许明姐不喜 ![]() ![]() ![]() ![]() 明姐刚回湾台,病情并不乐观,曾经在台大医院住院,接受精神病治疗,注 ![]() ![]() ![]() ![]() ![]() 明姐出院后,回到家中休养,幸好一年比一年有起⾊,医生说过,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了,不恶化已属万幸。明姐在家里,除了受到⽗⺟及手⾜们额外的关爱外,亲戚们也特别疼惜。⽗⺟亲过世后,他们常来陪伴她,甚至⽗⺟亲从前的下属家人,也对明姐分外的好,经常回到我们家里,带些食物来送给明姐。亲戚旧属之所以如此善待明姐,并不完全出于怜悯,而是因为明姐本⾝那颗纯真的心,一直有一股感染的力量,跟她在一起,使人觉得人世间,确实还有一些人,他们的善良是完全发乎天 ![]() ![]() ![]() ![]() ![]() 然而明姐的生活究竟是很寂寞的,她回到湾台二十多年,大部分的时间,仍然是她一个人孤独的度过。我看见她在房里,独自坐在窗下,俯首弯 ![]() ![]() ![]() 明姐得病后,我们在童年时建立起的那段友谊并没有受到影响,幼时的事情她还记得非常清楚,有一次她突然提起我小时候送给她的那只小黑狮子狗米达来,而且说得很奋兴。在我们敦化南路的那个家,明姐卧房里,台子上她有一个玩具动物园:有贝壳做的子⺟ ![]() ![]() ![]() 然而我每次返台与明姐相聚的时间并不算多,因为湾台的朋友太多,活动又频繁;有时整天在外,忙到深夜才返家,家里人多已安息,全屋暗然,但往往只有明姐还未⼊寝,她一个人坐在房中,孤灯独对。我走过她房间,瞥见她孤独的⾝影,就不噤心中一沉,⽩天在外的繁忙 ![]() ![]() 去年我返台制作舞台剧《游园惊梦》,在岛內住了半年,那是我去国美后返台逗留最长的一次,陪伴明姐的时间当然比较多些,但是一旦《游园惊梦》开始动工,我又忙得⾝不由己,在外奔走了;偶尔我也在家吃晚饭,饭后到明姐房中跟她一同分享她一天最快乐的一刻:看电视连续剧。明姐是一个十⾜的“香帅” ![]() ![]() ![]() 七月中,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明姐的眼睛眼⽩发⻩。我自己生过肝炎,知道这是肝炎病征,马上送她到中心诊所,而且当天就住了院。然而我们还是太过掉以轻心了,以为明姐染上的只是普通的B型肝炎,住院休养就会病愈。那几天《游园惊梦》正在紧锣密鼓的排演,我竟没能每天去探望明姐,由大嫂及六弟去照顾她,而中心诊所的医生居然没看出明姐病情险恶,住院一星期竟让明姐回家休养。出院那天下午,我在巷子口碰见明姐一个人走路回家,大吃一惊,赶紧上去问她:“三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明姐手里拿着一只小钱包,指了一指头发笑嘻嘻的说:“我去洗了一个头,把头发剪短了。”她的头发剪得短齐耳 ![]()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心情异常沉重,彻夜未能成眠,敦化南路那个家本来是为明姐而设,明姐病重⼊院,家中突然感到人去楼空,景况凄凉起来。那一阵子,《游园惊梦》演出成功,盛况空前,我正沉醉在自己胜利的喜悦中,天天跟朋友们饮酒庆功。那种近乎狂热的奋兴,一夕之间,如醍醐灌顶,顿时冰消,而且还感到內疚,我只顾忙于演戏,明姐得病,也未能好好照料。本来我替明姐及罗婆婆留了两张好票的,明姐不能去,她始终没有看到我的戏。如果她看了《游园惊梦》,我想她也一定会捧场喝彩的。那时我在国美的学校即将开学,我得赶回去教书,然而明姐病情不明,我实在放不下心,便向校方请了一个星期假,又打电话给港香的智姐。智姐马上赶到湾台,一下机飞便直奔林口长庚医院去探望明姐去了。智姐心慈,又是长姐,她对明姐这个小妹的不幸,分外哀怜。我记得有一回智姐从港香返台探亲,明姐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智姐睡——她对智姐也是一向敬爱的——还亲自上街去买了一束鲜花揷到房间的花瓶里,她指着花羞怯的低声向智姐道:“姊姊,你喜不喜 ![]() ![]() ![]() ![]() 我离开湾台,并没有告诉明姐,实在硬不起心肠向她辞行。我心里明⽩,那可能是最后一次跟她相聚了。回到国美,台北来的电话都是坏消息,明姐一天天病危,长庚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救治,仍然乏术回天。十月二十三号噩耗传来,我其实心理早已有了准备,然而仍旧悲不自胜,我悲痛明姐的早逝,更悲痛她一生的不幸。她以童贞之⾝来,童贞之⾝去,在这个世上孤独的度过了四十九个年头。智姐说,出殡那天,明姐的朋友们都到了,亲戚中连晚辈也都到齐。今年二月中我有港香之行,到湾台停留了三天。我到明姐墓上,坟墓已经砌好,离⽗⺟的墓很近。二十年来,这是我头一次在岛內过旧历年,大年夜能够在家中吃一次团圆饭,但是总觉得气氛不对,大家強颜 ![]() 我把明姐逝世的消息告诉她生学时代唯一的好友卓以⽟。卓以⽟吓了一跳,她记得八○年她回湾台开画展,明姐还去参观,并且买了一只小花篮送给她。卓以⽟写了一篇文章纪念明姐,追忆她们在海上中西女中时的生学生涯。卓以⽟说,明姐可以说是善良的化⾝。她写了一首诗,是给明姐的,写我们一家十个手⾜写得很贴切,我录了下来: 十只指儿 ——怀先明大哥会飞常⾼翔 二姐能唱音韵扬 你呢 你有那菩萨心肠 最善良最善良 大姐秀俊又端庄 二哥三哥名禄 ![]() 你呢 你有那菩萨心肠 最善良最善良 四弟工程魁异邦 五弟文墨世世传 你呢 你有那菩萨心肠 最善良最善良 六弟忠厚七弟精 爸妈心头手一双 十只指儿有短长 疼你那 菩萨心肠 最善良最善良 明姐弥留的时刻,大嫂及六弟都在场。他们说明姐在昏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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