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第六章及《上种红菱下种藕》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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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上种红菱下种藕 作者:王安忆 | 书号:40442 时间:2017/9/16 字数:214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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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师说他有一个老友,特别擅长画荷花,荷叶间的风都画得出来。倘若能有他的两幅荷花,挂在店堂里,壁上就有了⽔气,增⾊许多。不过,顾老师又说,这老友脾气孤介得很,也是遭遇所至。老友原本住在海上,在一个机关里做文员。反右的时候,为别人抱不平了,说了几句公道话,就定为右倾。要放在别人⾝上,也就认了,可他偏不。生气辞了公职,携家眷回到老家周家桥。夫妇俩都到前清镇小学教书,老友又做了校长,直到退休。如今小孩都大了,出去做事了,他们老夫妇还住周家桥老宅里,过着隐居的生活。说来,已经许多年未见,求不到画,见一面也好的。于是,下一个星期天,女婿小季,到菜市场约了一条周家桥过来卖菜的船,顾老师带了秧宝宝,还有小⽑,一同搭船去周家桥看望老友了。 一早起,闪闪就开始打扮小⽑和秧宝宝。小⽑穿成一个外国的少爷:鹅⻩⾊的⽑⾐,束在吊带西装长 ![]() ![]() 船是停在老街桥下的埠头。略等一会儿,老便大到了,担着出空的竹筐,两个摞在一起,塞在船篷最里面。然后,展开一张新席子,铺在篷下,顾老师坐里面。外面,依了顾老师的腿,坐两个小孩,篷只遮到一半头上,反正小孩子不怕晒。老大自己翻转⾝,面对面船头。⾚脚往橹上一踩,手里的桨一横,船离了埠头。 老大看上去就像又一个公公,一个略微年轻和健壮的公公。树 ![]() ![]() ![]() 船上罩了一层⽔气,所以,岸上的声音,便被隔开了,听起来嗡嗡的。那些低矮的房屋,此时坐在船上看,也需仰视着,屋檐几乎伸到河面上来了。新洗晾的⾐服,滴滴答答溅着⽔珠,溅到船上的客人脸上。后来船出去了,河道便开阔了一些,也不是太开阔,两边的岸还是近的,架上的葫芦老了,⻩了,打在一起,声音是“空空”的。太 ![]() ![]() ![]() 河道,宽一时,又窄一时,亦有船开对头, ![]() ![]() 现在,老大的一边一个耳朵各架了一 ![]() ![]() ![]() 此时,可听见浆下的⽔声了,哗哗的,一股一股,船进了岸间。有清脆的剪声――剪螺蛳的尾巴。船靠在一个埠头,顾老师与老大 ![]() 近午时分,岸边木廊下,聚了几个人,在看盆里的活鱼。顾老师带了两个小孩,走进一条巷子。巷子一侧拉出一个凉棚,底下摆着肥皂,草纸,火柴,胶鞋一类杂物,店主在棚下捧一大碗面吃。石板路就好像用墨线勾过一般,黑是黑,⽩是⽩。有女人拎了酱油瓶 ![]() ![]() ![]() 老友其实算得上顾老师的老师,要比顾老师年长,却不让顾老师叫他老师,说无以为授,何以为师?顾老师就在他的名字“仲明”后加一个“公”字,为“仲明公”表示敬意,听起来就像一个古人。事实上呢?老友要是古人,也是个古代的种田人。他是横宽的⾝板,脸形也是横宽的。吊梢眼,平颧骨,短鼻梁,与本地人的脸不太一样。关于这个总是,老友是做过一番研究的。他查证道,历史上此地曾经有过北人迁徙过来。应该是元代,忽必烈打天下,蒙古人进了中原。《南村辍耕录》里,曾经记载过这样一件事情。延佑年间,蒙古大官来到浙江巡察,此地的蒙古移民,诉苦说⽔土不服,要求安排去别处居祝因为这些移民全是叛 ![]() 就这样,顾老师和老友吊了喉咙叙旧,隔院听了会以为在吵架。秧宝宝和小⽑坐在一边吃花生,喝炒米⽩糖茶。老友的老太在灶间炒菜。 老友家的这个院落是从大院里隔出来的一个小偏院,另外开了门,里面的格局就有些绕。门朝西,进去,走过一个极窄的过道,朝北拐,拐进一个低矮的门洞,顶上是谁家的屋,听得见咚咚的脚步响。要是有趣兴,踩一个凳子,仰起脸,眯眼从顶上的木板 ![]()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绍兴人到海上,看见外国人欺负⻩包车夫,飞起一脚,正踢在外国人心口窝,当场吐⾎,躺倒。这时候,红头阿三,就是印席巡捕赶到,将绍兴人捉进巡捕房。巧得很,当班理事的正是一位绍兴师爷,一对口音,两人对上了,立即起了同情心,决意要放他,就问道:你可晓得三十六?绍兴人一听,就明⽩了,不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吗?连忙回答:三十六我晓得的。绍兴师爷一拍桌子:把三十六替我喊来!立在旁边的巡捕,以为绍兴师爷是让他去找同案犯,就让他走了。事后,师爷反倒有理了,问那红头阿三:人呢?怎么不回来了?去寻啊!这是第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也是讲绍兴人到海上,不过,这次到海上的,是一个师爷。 绍兴师爷想到海上去玩玩,开开眼界,这天就去了。⾝穿土布长衫,脚穿布鞋,头戴秋帽,在马路上逛来逛去,看见了许多新奇东西,不知不觉就以了中午。来不及回亲戚家中饭,就走进一片二层楼的面馆,上了二楼,挑了个雅座。一位堂倌过来问他吃什么,他说吃碗 ![]() ![]() ![]() 老友喝了半斤⻩酒,便起⾝离桌,到另一张临窗的案上,铺开了纸。顾老师晓得老友是要作画了,也跑过去,替他研墨。小孩子本来吃饭就没耐心,这时候就跟着过去,立在一边看。此时,老友的脸膛红通通的,眼睛嘲亮。他从笔架上挑了一支耝笔,砚台上一滚,将顾老师磨出来的那点墨汁全昅进去了。先停着,那墨因为浓,并不往下滴,只是将笔毫涨得发鼓。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一送笔,纸上一团浓黑 ![]() 老友说:这几幅算我送给令爱,开张志喜,下一回画了,再与她拆帐。老友看看秧宝宝和小⽑,又说:这两个小人儿很乖,我一人送一只秋虫。说罢,动手裁下两页尺方,换一支小笔,平了笔锋,在纸上扁了几回,就出来一只青蛙,蹲在一张荷叶上。再一张,淡淡划了几道,尖起笔,飞快地写了一个字,写毕,却不是字,是一只蟋蟀,在草丛里听动静。将画好的画铺开在 ![]() ![]() 船已经停在埠头下了,老大还在茶馆喝茶。让两个小孩上船,坐好,东西安置妥了,三个大人就在岸边说话。柳丝拖下来,直垂到⽔里,婆婆娑娑的,全是影。等了一时,过来个人,穿寻常⾐服,但头发茬子里有几排香眼,才晓得是个和尚。他笑嘻嘻地走近埠头,请各位“施主”让让,便下石阶上了船。原来这船是专送和尚去华舍边上的王安娄做佛事的。王安娄的村民们集资造了一座庙,明⽇开庙门,烧头柱香。和尚说:远来的和尚好烧香!自己先笑了。话说着,老大走了过来。换了一个,年轻一些,也面善一些。从顾老师手里收了船钱,下来坐到船头,不太恭敬地用桨戳戳和尚的背脊,让他侧过⾝坐,不要背着他,难道不喜 ![]() 这位老大很爱说话,问那和尚何方人士?在哪里出家?师傅是谁?和尚叹息一声:这就说来话长了。然后,和尚就说了第一个故事:和尚从小没有⽗⺟,就不知究竟是何籍贯,只记得是比此地更南边更溽热的地方,有蒲扇形状,却要大得多的叶子的树,还有山。小时的事他都记不清了,懵懂得中,他是走在路上,大太 ![]() ![]() 静了一会儿,老大再问,他师傅又是何方人士,哪里出家,师傅的师傅是谁?和尚笑了,说才能大问得好,让他想起了师傅与他说的一个故事,于是,和尚说了第二个故事:很远的时候,有一个江西觅宝人,漫山遍野搜寻宝物。据说,他们江西觅宝人,都是各有各的宝脉,宝脉是老祖宗密传下来的,传男不传女。在传的过程中,发生偏差也是常有的事。这个觅宝人就不晓得是否有了偏差,他跟的这条脉,特别促狭,有时钻山,有时涉⽔,再有时,转来转去又回到原地,搞得他晕头转向。宝呢?并没看见。有时候,明明觉得地貌有些征象,挖下去,却只挖出些土和石头。这么寻着,离家乡越来越远。盘 ![]() ![]() 这回,老大不那么満意了,他疑惑道:那他岂不是⽩⽩地忙吗?江西难道没有麦子,何苦吃那么多苦,跑那么多路来找麦子。和尚宽容地一笑:这麦子与那麦子可不同了。老大略略领会到其中有着什么玄机,不再声响了。这时,华舍也到了。船穿过桥洞,让开船只,停在老街底下的埠头,让两个小孩上了岸,船再要走一截。 秧宝宝看看小⽑,再看看脚底下一摊东西,并没有发愁。她在心里将东西归了归,便行动起来。先将她与小⽑手里的莲蓬,茎对茎所了结,挂在自己的脖颈上。然后将一听海上 ![]() ![]() 众人正聚到店里,看壁上的画,见这两个小人这般形状进来,不由一惊,问外公在哪里?秧宝宝将事情说了一遍,于是,大家先是骂顾老师,再是骂老友,接着就夸奖秧宝宝,当然,小⽑也不错,很听话。秧宝宝被簇拥着,揭开竹筒上的蜡纸,菗出画来,展在大家面前。人们看一幅,惊一遍,看一幅,惊一遍。再看那两幅小的,都笑了,说很像哩,像什么?像这两个小人儿呗!青蛙是小⽑,鼓头鼓脑;蟋蟀呢,那么伶俐相,活脫是秧宝宝。闪闪爱惜地将画卷好,等顾老师明天回来就托裱,然后上墙。闪闪特别对秧宝宝说:你的画当然归你,我只是挂在墙上,让大家看看,不卖的,你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带了去。秧宝宝自然没有理由不同意,再说,就像一物降一物,小⽑怕她,她怕闪闪。 等顾老师将画托裱好,闪闪特地请人做两个镜框,将两幅秋虫装了框,门的两边各挂一幅。这两边墙是两个榨条,没有挂布幔,而贴了花纸:米老鼠,唐老鸭,花仙子。在五彩缤纷的墙上,就挂了两只秋虫,专门昅引小孩子的。可是呢,大人也喜 ![]() 现在“闪亮画廊”里満満当当,四壁墙是四重天地。站在中间,转一转方向,就换一重天地。镇上的人都来看,连妹囡也悄悄来过了,放下一颗心。画廊是画廊,影楼是影楼,井⽔不犯河⽔。等到大家都来过,看过,店里便冷清下来。没有人来买。曾有一个人来,问是否有卖菩萨。还有一个人, ![]() 抄书郞依然是一⾝黑,黑衬衫外面再罩了件帆布背心,上上下下有无数口袋的那种式样。他摘下墨镜,在手掌心里轻轻敲着,环顾四壁,看了一圈。最后指了西墙上一幅欧洲风光的油画印刷品说,拿下来看看。闪闪头也不抬:此地不赊帐。抄书郞笑嘻嘻地说:谁人要赊帐,看看不可以?不是说顾客就是上帝吗?闪闪说:尽管看。抄书郞碰了钉子,却不动气,还是笑嘻嘻地,在店堂里兜着圈子看。闪闪,陆国慎,抄书郞,都是一个班上的同学,抄书郞曾经对闪闪有那么点意思,闪闪哪里会理他!抄书郞看了几圈,还是指着那张画说:买一幅。说罢就向桌上放了一张五十元的纸币。闪闪倒一怔,没想到开张头一笔生意,是与这个人成 ![]() ![]() 这是一段轰轰烈烈的⽇子,有许多事情 ![]() ![]() ![]() ![]() ![]() 有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忽听有人敲门。小季起来开门,见是楼上的两个东北人,端一口大号钢精锅,手里握两把卷面,还有一包木耳,说他们 ![]() ![]() ![]() 这样,就算与东北人认识了。他们又上门送过一次鹿茸。这一回,李老师无论如何不肯收了,因为过于贵重。东北人也很坚持,说要不收就是看不起他们,又说,在家靠⽗⺟,出门靠朋友,李老师一家就是他们的朋友。看起来,那晚让他们进门下面,虽然是件极小的事情,但是他们却看得很重。最后,李老师还是没收鹿茸,但收下一包枸杞子和一包人参片。后来,李老师用枸杞子和参片炖了一锅 ![]() ![]() ![]() ![]() 现在,他们有时会到“闪亮画廊”里来玩玩。其中一个,会些木匠活,就帮着做了几个镜框。他有些轻蔑地掂掂那些木条子,说他们家乡烧火的柴半子都比这木头像木头。他们都来自东北的一个林区,如今要保护山林,停止伐木,林区效益的大滑坡,许多人下岗。而他们这些⾼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也很难找到工作。几个同学筹集了些本钱,出来闯世界了。一走几千里,没有赔钱,可本钱也没有回来,光够挣些吃喝住的开销,不管怎么说,也算自己养活自己了。总之,过一天算一天吧!闪闪便劝他们不必灰心,不是年轻吗?奋斗几年,定会有成果的。他们虽然并不怎么相信闪闪的话,但在这样孤寂又茫然的处境里,一点点好意就可使他们感到鼓舞。于是,他们楼上楼下,就结成了友谊。 李老师家人多,他们分不清关系,年龄辈分是看得懂的。两上长辈分别称“顾老师”和“李老师”年轻一辈的,凡男的都叫“大哥”女的则叫“大姐”两个小绿⾖芽子,就直呼其名了。他们东北口音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只是某些字词后面带着少许拖腔,有了方言的意思,却感觉 ![]() ![]() ![]() ![]() ![]() ![]() ![]() 他们毕竟是客人,所以就是谦恭的。这家的老小,都是他们的导师,教他们这儿,教他们那儿。连那个寄养这里的小丫头――他们慢慢地也弄懂了其中一些关系,这小丫头时常带小生学似的,领着他们一行人去老街里面看脚划船。那走船的老大⼲瘪得像一只猴,可神情却那么凛然。船呢,也是陈旧灰暗的,等到远处,突然变得轮廓清晰,这才发觉它的造型是那么具有古意:简约,质朴,精致,动力部分的原理则稚气天真,却又管用。⽔道真窄啊!可阡陌纵横,也要全局地看,那就是相当壮观了。还有⽔边的房子,快成瓦砾堆了,可那瓦 ![]() 在这江南地方,他们辨不清方向。路是弯曲的,房子也不是正南正北,他们坐在汽车上,开着开关就转了向。转到背面去了。眼中望出的景物,又是如此零 ![]() ![]() ![]() ![]() ![]() ![]() ![]() ![]() ![]() 暮⾊降临时分,他们倘若回来得早,站在 ![]() 这小镇子的夜晚,不是如他们家乡那样的大块大块的,而细长细长。他们喝了多少酒,才将它挤过去一丁点儿。是因为货多少走出一些,还是叫左邻右舍的烟火气熏的,屋子里那一股辛辣的药味,和山货的乏土味,淡下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油酱味,腌菜味,腐啂味,⾐服上的肥皂味。尤其在这细溜溜长的夜里,浓得很,填塞着虚空。忽然,有一些轻盈的铃声传来,嘁里喀喳的,是闪闪店里的风铃。这声音真就是带颜⾊的,粉蓝,红粉,粉⽩,间着亮光,是小铃铛里的小锤子,一悠一悠。过了这么久,其实闪闪才关店门呢!这店,是个小世界,与外边截然不同的。说它是店,它其实更像幼儿园。走进去,都变成了小孩子,而闪闪,则是小孩子的老师。她坐在 ![]() ![]() ![]() ![]() 他们告诉闪闪,在他们家乡,有一种桦树的树⽪,揭下来,可以写字画图,倘要做成一幅工艺品,在这里一定很稀罕。还有,刨花。林区有一片工艺品厂,专用刨花做成画,也很稀罕。从树⽪刨花,他们说起了森林,冰河,冰灯,火炕,鞑子香,映山红,说着,说着,不由 ![]() ![]() 庆国节头天假的上午,东北人相帮着替“闪亮画廊”做个灯箱。铁条焊一个架子,再是木头打一个框子,嵌上⽑玻璃,里面接了电源,装一盏灯。秧宝宝和东北人逗嘴,学他们说话,把“人”说成“银”东北人也学她们说话,把“没有”说成“嗯纽”两边都学不像,又加上故意歪曲,就发着古怪的音。忽然听有人喊“秧宝宝”扭头一看,对面开过一辆中巴,一对下车的男女正向自己走来,竟是爸爸和妈妈。秧宝宝一怔,接着却转⾝走进楼道,上楼进门,将门在⾝后“砰”地一摔。过了一会儿,爸爸和妈妈也上楼来了,一边敲门一边喊“秧宝”秧宝宝早已走过 ![]() ![]() ![]() ![]() ![]() ![]() 而且,爸爸不像妈妈,对李老师那么刻薄,他说了许多恭敬的话语。说李老师比他们会养小孩子,秧宝宝不是长⾼了?而且,也漂亮了。这又使秧宝宝对爸爸原谅了一些。爸爸带来比妈妈上两次来加起来还多的东西,有布料,人参茶,饼士,藕粉,⻩杨木雕的龙,堆在茶几上,満満一几。秧宝宝再一次对爸爸満意了,渐渐地抬起头来。这时候,爸爸的眼睛已经从她⾝上移开去,与李老师很热切地谈着话。谈自己的生意,谈在外谋生的苦处,谈目下府政给生意人的政策与限制,同行间的竞争――不是我不想秧宝宝,他说,随即看了秧宝宝一眼,秧宝宝要转脸,已经来不及了,爸爸赶紧地笑一笑,带着讨好的意思――实在是菗不出⾝来,爸爸继续说。这一瞥,秧宝宝已经看清爸爸的脸,有些不像了,⻩,瘦,颧骨⾼了出来,下巴却长了。新⾐服并没有使他好看,反而,加重了憔悴的面⾊。心里又是一动,决定不再与爸爸作对了。爸爸说,这一回庆国假期,他下决心,诸事放下,全家在一起过个节。李老师就问:还回沈娄去吗?妈妈接过话头说,沈娄就不去了,上次回去,见那老屋已经朽得不成样子,他们去柯桥,住宾馆。秧宝宝就又是一振。 李老师留他们午饭,爸爸欣然答应。于是,李老师便和陆国慎一同商量饭菜。小季领了任务,直奔菜市常这家人忙着待客的午饭,秧宝宝就领爸爸妈妈下楼看闪闪的店。此时,她已经与爸爸和解,让爸爸拉着她的一只手。爸爸自然对闪闪的店大加夸奖,说这店要放在海上也不逊⾊的,自然,在此地不免是超前了一些,只怕要受冷落一个时期,等镇上人赶上嘲流,便会兴隆起来。爸爸看完训,很快就参加到制作灯箱的工作中去。新西装一脫,卷起⽩衬⾐的袖子,蹬上了扶梯,去接电源。这利索和能⼲的样子,使秧宝宝又看见了那个 ![]() 将门前收拾⼲净,人渐渐走散,就到了中午饭的时间。李老师家因为有客,饭自然是晚了。年轻人就聚在客堂里说话。爸爸的秉 ![]() 总之,爸爸妈妈这一次造访李老师家,真是十全十美,挑不出一点缺点。这一天呢,也是十全十美,从上午到下午都是融洽和快乐的。午饭从近一点开始,吃到三点才结束。年轻人喝起酒总归是鲁莽的,真刀实 ![]() ![]() ![]() 不知不觉地,酒都喝多了,尤其是几个男的,不胜酒力,纷纷躺倒。爸爸就在秧宝宝的小 ![]() ![]() ![]() ![]() ![]() 这⽇暮时分往柯桥去的,没几个人。对面过来的车上,却是很満。应该是意兴阑珊了,却并没有,因为还有下一幕等着开演呢!河塘里的⽔变暗了,汪着几摊金,像油一样,从某个角度放着光。稻子结了惩,顶上浮着一片青⻩,密匝匝的,这里一方,那里一方。在矮壮的稻子上方,是格外⾼阔的天空里,染得四处都是。路面上浮了一怪,车里头也泛了一层蒙蒙的⽩。人好像在烟里,这就是暮⾊。车,沿途还是开关着门,极少有人上,车门砰砰地空响着,也是蒙在烟里,隔了一怪,却又清晰得很。公路上寂寥了些,有时候,一辆拖拉机突突地驶来,车斗里空着,跳跳着过去了。偶有几架自行车, ![]() ![]() ![]() 不像了。她走 ![]() ![]() ![]() 秧宝宝走近窗户,窗底下是一周沙发。她爬上去,跪着,手摸着沁凉的窗玻璃,就好像摸着了柯桥的天空。天空的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塔吊,塔顶上一盏灯,静静地明暗着。柯桥沉在很低的夜⾊里面,在那下面,是比较沉的黑,而且混沌。妈妈在⾝后打开了灯,秧宝宝的⾝影陡地跳进窗玻璃上的夜空里。她看见自己,背着亮,眼睛在幽深处闪着光。她与窗玻璃里面的自己对视着,互相都不相信对方是真的似的,好像都在问:你是谁?在哪里?房间里面的灯,一盏一盏亮起在玻璃上,礼花一般,一爆,然后绽开,定住了。夜空一片墨黑,房间里的一切,都跳到上面,变成一面黑镜子。 虽然,据人说,夏介民的⽗亲曾在海上开过小百货铺,⺟亲呢,在小百货铺隔壁开了一个绒线社,可他却是从小生长在深娄。和所有的绍兴乡下人一样,他勤俭,刻苦,又精明。他不相信鲤鱼能跳龙门,但相信蚂蚁搬家,他的生意就是这么做起来的。先是替人找要,有了本钱,再自己做。一开始,是与人合伙,再慢慢地,分出来立独做。他不借钱,不款贷,也不卖房。他做生意是有当无的做,要赔也是赔进吃饭穿⾐以外的一点余钱。生意道上的人说他是“有限公司”他说他是有 ![]() ![]() ![]() ![]() ![]() 于是,夏介民在这些奔婆飘零的⽇子里面,就要找机会犒劳自己一下。他订了这最豪华的宾馆里最豪华的顶楼套间,租了一箱碟片,其中半数电影,半数卡拉OK,决定⾜不出户,享受三天。这样的奢华多少是违反了夏介民勤俭的本 ![]() ![]() ![]() ![]() ![]() 当晚,三口人就进了餐厅。妈妈说没有胃口,在房间里吃些饼⼲也罢了。夏介民说:住宾馆,吃饼⼲,被服务姐小撞见,牙齿也要笑掉了。于是,一家人出房间,乘电梯下到二楼。餐厅摆在圆形围栏一周,从上面往下看,正是一楼大堂的中心。除去电梯,别有一弯宽阔的大理石楼梯通下去。餐厅里大约有三成座,三人找了个靠栏杆的桌子落座,可看见底下的人走动。菜单是硬面的长大的一本,翻开来,单是海鲜就是一面,炖品又是一面,锅仔还是一面。菜名都很气派:大⻩蛇,象鼻蚌,虾籽大乌参,等等。轮到点菜,点了几个,却都没有货。夏介民说:没有货,写上去做什么?姐小不饶人地说:这都是时令货,要吃鲜活,全靠机飞送,冰箱里不是没有,冷冻的,你要不要?夏介民本想问:机飞停哪里,停河埠头吗?但到底不想淘气,坏了自家的兴致。就将菜单一合,放下,问:你有什么,报给我听听。报上来的倒都是乡下的家常菜,炒南瓜,煎臭⾖腐,葱烤鲫鱼,这倒很中夏介民女人的意,实惠。不过,等菜端上来,她就不中意了,说没有她炒的好吃,菜又捡得不⼲净,草梗都在里面,不由讥讽道:豪华人原来是吃草。夏介民就说:草和草一样吗?稻草是草,⽩娘娘盗仙草的草也是草。逗着嘴,一餐饭就吃下来了。喊来姐小签单,姐小却要现付,说是餐厅与客房各是各,单立帐户的。夏介民只得付钱,一边说:还是不接轨啊!姐小一撇嘴,不屑回答地昂然走了。 三口人离了座,沿大理石楼梯下去,向大堂的四周看看,见有一小超市,妈妈就要进去,说要买些饼⼲。夏介民笑她,总是饼⼲,饼⼲,生怕吃不 ![]() ![]() ![]() ![]() 妈妈对着镜子停住了,好像不认得镜里的那个人了。良久,说了声:这女人太难看!镜前的灯,与顶上的灯 ![]() ![]() ![]() 现在,可以开始澡洗了。找冷热⽔开关,找了一会儿。找好,调匀,一边放⽔,一边帮秧宝宝脫⾐。妈妈发现秧宝宝手脚长了许多,因没有发育,⾝上没什么⾁,就显得更长了,像一只蚂蚱。妈妈将秧宝宝的头发拢到头顶,盘一个大髻,揷上几 ![]() ![]() ![]() ![]() ![]() ⺟女俩在浴间里闹成一团,夏介民自个儿在客厅里也唱得很沸腾。他的嗓音本来不错,有点小钢 ![]() ![]() ![]() ![]() 早晨醒来,秧宝宝是在妈妈 ![]() ![]() ![]() 客厅已经大亮了,昨晚放的碟片,没有收好人就走开了,空壳子和碟片,东一件,西一件地摆在茶几上。还有一摊瓜子壳,半封饼⼲。爸爸的大⽪鞋,也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地毯上。秧宝宝绕过鞋,径直向窗前走去。此时,窗户拉上了一长幅⽩⾊扣纱帘子,静静地垂地。透过⽩纱帘,可见天边的朝霞,细长的,一道橘红,一道粉紫,一道金⽩,一骨朵一骨朵的⽩云,上下挤着它们,渐渐地洇开,弥散,颜⾊搅在一起,流淌得四处都是。秧宝形容词撩开纱帘,所有的颜⾊向她跳了一跳,天空 ![]() ![]() 现在,秧宝宝看见,柯桥是在她的脚下跳动着。原来这一面玻璃窗是落到地的。她挤到沙发背面,席地坐下,双手抱着膝盖,从上往下看着这个神奇的大镇子。太 ![]() ![]() 颜⾊变浅变淡,但亮度更加⾼了,甚至起了反光。而相应的,那暗的一半亦显得更暗,几乎又回进了黎明之前。然而,那光亮很快就扩展了。就像一面大巨的书页,伴着揭了开去。迅速地,整个镇子都暴露在光天化⽇之下,真是无比的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凸现在眼前。方才那有节奏的律动,此时却全部消退,局部都是相对地孤立着,静或者动,均是在各自有限的范围內。总之,脚下的景物变得具体了。 你可看见这个镇子基本的格式,在几条宽和直的耝线条――这是由新街担任的,在这些耝线条框成的整齐的大格子里,是一些弯曲和零落的细笔触,一方面填补了大格子里的空虚,又一方面增添了大格子里的零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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