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第二部我所付出的代价1及《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
![]() |
|
八毛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 作者:黄仁宇 | 书号:42272 时间:2017/9/29 字数:32149 |
上一章 第二部 我所付出的代价(1) 下一章 ( → ) | |
普林斯顿,新泽西 1979年夏天,我待在普林斯顿,参加《剑桥国中史》(CambridgeHistoryofChina)的撰写计划,负责明朝部分。所有作者分别撰写自己的章节,不过会共进午餐,并举办定期的讨论会。所有事宜都在数个月前就安排好,经费来源是国全人文基金会(NationalEndowmentfortheHumanities)。十多位领取美隆(Mellon)奖学金的年轻学者则负责整理与编辑。 但有一件事令人尴尬:我被解聘了。我们的成员来自长舂藤名校、剑桥、伦敦、加州、华盛顿、芝加哥、印第安那和密西 ![]() 普林斯顿大学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树木⾼大茂盛,绿草如茵,让你一开始就觉得清慡。砖墙和⾼耸的屋顶隔绝热气的⼊侵,每个方位都有窗户,非常通风。不过,到晚上就完全不一样了。我被分配住在普林斯顿客房(PrincetonInn),是栋现代化的宿舍,室內设计就像一艘船,温度及通风都由人为控制。由于实施节约能源计划,联邦府政规定,气温没有达到华氏八十度时,共公建筑內不能开冷气。规定看来很合理,不过,如果等到大会厅气温达到华氏八十度时,我在隔壁的房间温度就会超过华氏九十度。在无数的夜晚,我常在 ![]() ![]() 我们的对话通常没有结论,我心情不好,一天工作下来,也十分疲累,无法鼓舞她。她总会说:“不公平!” 解聘是三月间的事。1979年3月27⽇,我待在家里时,校长室来了一通电话。秘书说,考夫曼博士希望第二天十点半在办公室见我,讨论“大学最近删减预算对教职员的影响”第二天,坐在桌子对面的除了史坦利·考夫曼以外,还有教务副校长彼得·伏卡辛(PeterVukasin)及文理学院院长艾德蒙·康威(Ed摸ndConway)。他们跟我打招呼,开场⽩如下:“雷(Ray),我们有不好的消息…” 长话短说吧,我说。如果我被解聘,让我知道何时生效。9月就开始吗?考夫曼说,不是。“我们可以给你一年的时间。”再一年,也就是1980年8月31⽇,就在我六十二岁生⽇前没几天。当天晚上格尔将消息告知我们的儿子杰夫。当时他只有十一岁,念纽普兹中学。在这个很小的大学城,人人都知道别人的举动及遭遇。直到今天,只要想到1979年3月27⽇那一天,我的儿子如何接受这个令人不快的消息,我就觉得很难过。儿子知道他的⽗亲已被解聘,而许多同学的⽗⺟却在大学里有杰出表现。有人的妈妈最近被选为系主任,有人的⽗亲筹组野外探险队,带生学去特殊景点,但⻩杰夫的⽗亲却被解聘了。他仍然坚持要我去参观他的赛跑大会和学校音乐会,但在心里一定也和⽗⺟一样难过。有些同学好奇地问他,你爸爸下一步要怎么办?我接到通知的数天后,邻家十岁男童丹尼走近在后院的我:“你要卖房子吗?” 格尔受的苦更多。她说她在购物时不期分别遇到吉妮·翠普斯(GinnyTripps)、耐普夫妇(RonandMaeKnapp)和哈尔·罗森嘉顿(HalRosengarten)。她觉得他们都怪怪的,看到她很不安。有一次她碰到乔治·施耐尔(GeorgeSchnell),乔治人很好,言语总是很温和,举止又体贴。他甚至觉得杰夫半年来怎么长得这么⾼。“但他一个字都没提到你。”她说。夏天到了,我必须到普林斯顿去,杰夫放暑假,我同意他应该和格尔一起去曼菲斯度假一阵子,也许一直待到秋天。到了秋天,我们会面临又一年的羞辱,我的所有生学到时都会知道,他们的老师被解聘,被扫地出门。 “多么不公平!”我的 ![]() 是不公平。我是正教授,到1979年舂季为止,已在纽约州立大学连续任教十年,一般称为“终⾝”教职。我的著作曾在国中 陆大、国美、英国、港香、意大利和西德发表。我曾受邀至哥伦比亚、普林斯顿、瓦萨学院(VassarCollege)及⿇省理工学院演讲。在我获得终⾝教职前,曾经由同事及生学评鉴认可。在纽普兹的终生教职期间,我曾获得密西 ![]() ![]() ![]() 我被解聘时,学校里还有许多没有获得终⾝教职的教职员,他们都没有拿到博士学位。在有博士凭文的教师中,有些人多年来连一个字也未曾出版。学期结束时,他们总是留下来教暑修班,以多赚额外的钱。他们会说:“我们是师范学院,主要工作是教书,出版并不太重要。”但事实上,纽普兹不是师范学院。这学校以前一度是,但二十多年来已经提升为四年制的文学院。出版是在大学任课的重要工作之一,如果你一星期只要上九小时的课,你就应该立独思考,进行原创的研究,才能解释工作负担为何如此轻,你的努力理当对你这一行有所贡献。如果做不到,你的授课时数应该增为两倍,和⾼中教师一样多。至于师范学院的教师,也可以在教育刊物上发表独到见解。 我被解聘时,是纽普兹唯一教授国中历史和⽇本历史的老师。和我同期被资遣的还包括教拉丁美洲历史、俄罗斯历史、中东历史的教师。而教洲非历史、印度历史,还有一位教⽇本历史的资浅教师,则在1976年被解聘。留在纽普兹校园的,是十三位全职的历史系教师,全都教国美史、加拿大史及西欧历史。他们之中当然也有值得尊敬的学者,但也有人一直⾼唱:“我们独特的西方文明!”西方当然有伟大的文明,这个文明曾诞生荷马和乔叟,查理曼和拿破仑,阿奎那和马丁·路德,韩德尔和柴可夫斯基,牛顿、爱因斯坦和爱迪生。我之所以远渡重洋,到国美定居成为公民,和国美人结婚,生育国美子女,部分原因在于被这个伟大文明所昅引。我工作中最 ![]() ![]() 普林斯顿对我一直很好。在这里我结 ![]() 在普林斯顿,《万历十五年》影印了五六本,发给《剑桥国中史》的作者群。8月9⽇当天还安排了一个特别会议,讨论其形式及內容。牟复礼已经逐字看过两次原稿,甚至还替我改正附注的错。他曾经写信给我:“这本书愈早出版愈好。”又说:“我非常遗憾生学在今年秋季看不到这本书。”崔瑞德努力替我在英国找出版社。不幸的是,对方要求国美书商共同出版,不愿独自先出书。由于在国美找不到共同的出版商,英国的书商就不愿遽下承诺。我自己试过三个出版商,但每次原稿都被退回。商业 ![]() ![]() ![]() 一份书稿既然能获得该领域最称职学者的強力推荐,为何会找不到愿意出版的书商呢?原来依国美出版界的惯例,有学术內容的著作,必须经由不具名的审稿人进行公正的评价。审稿人不只是建议该不该出版,而且一旦决定出版时,必须提出改进的建议。在许多大学中,大学出版社编辑部附上审稿人意见的推荐后,教职员出版委员会有最终的裁量权。有时还需要两位审稿人,一是大学本⾝的教职员,一是外人。这样的机制当然有许多缺点。审稿人常常忘记自己只要讨论书稿的技术层面即可,反而将不具名的权威延伸到批评他不喜 ![]() 《万历十五年》还有其他问题。稿子不是以学术论文的传统形式写成的。这本书始于谣传皇帝要举行午朝大典最后却查无此事,而以一位不随流俗的文人在狱中杀自做结。在两件事中间,有时依需要而补充资料,有时则在读者感到好奇时才释出相关信息。在国中历史的领域,只有史景迁(JonathanSpence)曾以这种风格写过。传统的手法是要求作者一开头就要列出帝系表、京城的地理位置、府政的组织架构或其职称的术语等,也就是说,形式比內容更重要。由于过去经验使然,我担心学术界的审稿人无法从论文的书写模式解脫,可能因此反对我的呈现手法。此外,《万历十五年》还融⼊许多现代审稿人前所未见的资料。对这些素材的不 ![]() 这时我还有一项消息可以公布,之前只有少数同事知道。寻找英文版《万历十五年》出版商时备受挫折,我于是将全书译成中文,只有书目和注解尚未完成。1978年夏,在邓小平访问国美前几个月,我的朋友郁哈维(郁兴民)前往国中。我们之所以认识,有一段渊源。四十年前的1937年,我们同在长沙临大,事实上还住在同一栋宿舍,只是彼此并不相识。之后他就到国美,在第二次大战期间,他加⼊国美海军,后来娶了国美人。1946年,我们都在沈 ![]() ![]() 他秋天回到普吉西(Poughkeepsie),我也回到纽普兹后,他来电热心告诉我前景“看好”他的姐夫⻩苗子是作家及艺术家,愿意将书稿引介给京北的出版社,这则消息在当时会比五年后更令人奋兴。1978年,国中尚未完全从“文化大⾰命”中复元。⻩被拘噤多年之后,才刚从政治犯的劳改营中释放出来。虽然很⾼兴“二度解放”(第一次是从国民 ![]() 这个模式太过 ![]() ![]() ![]() ![]() ![]() 另一段是结论。我如实引述: 但是,李贽生命中的这十五年绝非⽩⽩浪费。他提供我们一份无比珍贵的记录,否则我们可能无从得知,这个时代特征之一的思想界的苦闷到底有多深。在一个⾼度仪式化的社会,个人的角⾊完全受限于一套简单却定义模糊的道德信念,帝国的发展因此受到严重的阻碍,不论其背后的信念有多崇⾼《万历十五年》的中英版本文字不尽相同,到目前为止的引文直接译自英文版,下文则录自现在通行的中文版。——译者注。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岁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晏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实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因此我们的故事只好在这里作悲剧 ![]() 1978年10月,在哈维的催促下,我用空运寄给⻩一份书稿的影印本。但是,信虽然到了,这本超过五磅重的书稿,却不曾抵达终点。1月初,⻩写信给我,建议我再给他一份,但这回由哈维的女婿亲自携带进陆大。这个年轻人卡尔·华特(CarlWalter)刚获得签证,可以到京北研究国中 行银,这是他在斯丹福的博士论文题目。我们还没见过对方,但在岳⽗⺟的要求下,卡尔慷慨承担起信差的角⾊,并没有仔细检查放在他行李中这一叠厚厚书稿的內容,是否被当时的京北视为反动材料都还不可知。在京北,第二次的书稿亲自 ![]() ![]() ![]() 《剑桥国中史》的明史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的文章讨论特定的主题,例如军备、法律、教育及经济发展。我已经写了一篇明代府政财政的章节,纳⼊该部分的组织架构中。第二部分将明代两百七十六年的历史分成许多小段落,每一段落约当于一个或多个皇帝的统治时期。我连续两年夏天在普林斯顿的工作,就是准备撰写约三万字的草稿,涵盖隆庆(穆宗)及万历(神宗)期间,起于1567年,止于1620年。穆宗在位不过五年半,但他的儿子在位却长达四十八年。在横跨十个主要朝代、十多个次要朝代的国中历史中,截至当时为止,神宗是在位次久的皇帝。 两人合计统治五十三年。有时一思及此,令我感到不安。我已出版过一本16世纪国中的书,写完另一本探讨特定年份的书,照理这个任务对我不致太过困难。参考书目既丰富又还算 ![]() ![]() 说的对。但是我想提醒我的友人,就地理来说,两国有类似的面积。就人口来说,两国更为相似,都约有一亿五千万人。因此,当时的国中和今⽇的国美可以说是具有“规模相同”的问题。只不过,一个依靠仪式和一套道德准则来维持不变的状态;另一个靠货币管理的机动 ![]() ![]() ![]() 我对国中向来站在批判的角度,无论是对国中 府政或国中文化。我的理由很充分。就一本书的篇幅而言,《万历十五年》可能是对官僚管理制度最无情的批评。在普林斯顿,我找到更多批评的机会,这和我负责《剑桥国中史》部分的一次历史重大事件有关。1619年,清朝开国始祖努尔哈⾚在今⽇东北的关键之战中大败明军。“辽东之役”被认定是两国命运的转折点,但到目前为止,历史学家并没有充分加以探讨。除了所有参考文献都会出现的一小段文字之外,不论是在国中或其他地方的现代读者,都无法评估事件始末,只能自己再回去找原始资料来研究。到普林斯顿后,我向牟复礼和崔瑞德建议,我们应该给这次事件应有的篇幅,而他们也同意了。 接下来数星期,我全心研读这段历史。努尔哈⾚的年表是以口耳相传的形式流传下来,再被译成中文及⽇文。这两种版本,都收蔵在普林斯顿的杰斯特图书馆(GestLibrary)。当时及现在的地图虽然不够完备,但还⾜以显示场战的位置和地形。幸运的是,我研究了一段时间以后,哥伦比亚大学的雷德雅(GariLedyard)教授告知,关于这次战役有相当多的韩国素材,是以流利的国中古文写成的。拿这些材料和国中的记载一并阅读时,可以让我们重建相当完整的战争场景。 就许多方面而言,这段战役令人吃惊。明朝以数个月的时间准备这次战争,几乎动员到每一省。在场战上,他们的数目远远超过満洲人,比例几乎达二比一。他们以火 ![]() 更不可思议的,是明军对于战争的管理细节。战役的统帅在指定前进路线后,却呆在离场战七十里之外。他在前线没有代理人,前线没有指挥中心,和部下间也没有联络官。明军溃逃时,大败的消息是从败阵的士卒和传令兵口中得知,这些字眼最后还写进送 ![]() ![]() ![]() ![]() ![]() 但是,⾝为历史学家,不能太仁慈、和善或具有同情心。史家的主要任务,在于将他对历史的见解和现代的读者分享。以我的情况来说,我研究辽东之役的重点是指出,明军的错误从头到尾一致,不断重复,已经形成固定模式,这其实 ![]() ![]() ![]() ![]() 不过,⾝为《剑桥国中史》的作者,我却碰到技术上的问题。呈现这段史实却不补充背景资料,就像故事只讲了一半。读者可能因此相信,一小群主将的无能,最后竟然让国中被异族统治近三百年。然而,在确定失败该由谁负责时,我却不知如何划清界线。就像拔野漆树一样,三尺⾼的树可能有长达二十五尺的 ![]() 此外,如果把我想讲的话全说完,可能会招来批评:犯侵了共同计划其他作者的指定领域,把个案变成综合 ![]() ![]() ![]() 这样的困扰并非我们学者制造出来的,而是国中历史的特⾊之一,而且特⾊一脉相连。事实上,组织的因果关系可以穿越时间,渗透进每个历史事件的表里和各个层面。在处理《剑桥国中史》时,我们的问题终于靠折衷之道而获得解决。德国杜宾 ![]() 但是,我个人对国中历史的趣兴偏重垂直面,而不是⽔平面的特定议题,早已带给我不少⿇烦,未来还会引起更多问题。这很难加以解释,尤其是在我个人陷⼊沮丧及焦虑时。我似乎已有够多的⿇烦,没有心力再去注意技术上的细节,这些微细的差别充其量也是菗象而遥远。 我被解聘了。这是侮辱,也是羞聇。这个事实会永远削弱我的尊严,有人主张我应该忘掉这整件事,全心投⼊创作。说这话的人不曾站在我的立场,我无法忘记这件事,因为别人也不可能忘记。无论我到哪里,似乎都贴着不名誉的标签,我被迫采取守势,但又没有反驳的机会。有能力的专业人士永远不可能被解聘,这是大家的预期。失败就是不名誉,没有人会替你找借口。在大众面前,我没有能力去保护內人和小孩。 要我投⼊创作也是不切实际的说法。我没有办法再找到另一个职位。即使牟复礼和崔瑞德试着帮我忙,其他人也是,但没有人会雇用一个刚被解聘的六十多岁的人。 格尔和我到京斯顿(Kingston)的社会福利局去。数周后我们收到通知,概略算计出,如果我在六十二岁时退休,每月可能收到四百美元的社会福利金。我的TIAA和CREF年金计划可让我每个月多添两百美元。这些还不到我们每个月最低生活费的一半,更不要说房屋税和其他杂项支出。我们也去研究业失津贴的可能 ![]() ![]() ![]() 我们被带到一个地方,天花板垂下一个标志:“初次申诉”没有椅子可坐,我必须抬起下巴和负责的女士对话。她坐在桌子后方,但位置比我们⾼了一台阶,桌子则和我的视线同⾼。就像在法庭一样,辩护律师必须抬头向法官求情。她后方有一台正在转动的电扇,让她的声音更容易传达给我,而不是将我的声音传给她。 不过,这位女士倒是很愿意帮忙。她清楚回答我的问题:是的,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同时领取社会福利金及业失津贴。她⾝子往前倾,给我看一份申请书,上面有两栏,询问申请人是否领取社会福利金和退休金。不过,她把表格只给我看一眼就收回去了。我必须等到真正业失时,这个案子才能受理。在此同时,她给我一本手册。手册说,申请人必须定期证明他没有办法找到工作,而遣散他的雇主可以质疑他的申请。我把手册一丢。我已经受够我的雇主了。 我的雇主是克里夫顿·小华顿(CliftonRWharton,Jr)博士,纽约州立大学校长,一年控制的预算接近十亿美元,办公室在奥本尼(Albany)。他写信给崔瑞德:“在经费缩减计划中,⻩博士的表现或成就从不曾获得负面评论。”但是,在纽普兹,为了要撇清批评,不愿被人说他们受制于系及学校里的一小撮人,他们公开及私下都说自己做对了。如此一来,他们简直在暗示,被解聘的人活该。你要求他们解释时,他们会说,到奥本尼去诉苦吧。你到奥本尼去议抗时,只会见到代理副校长。他会说,都是各校自行决定。他会尽可能谄媚及同情你,同时抱怨自己的权限有多小。你当下便知,这个年薪四万美元的官吏只会解决行政问题,不打算维持正义。我就坐在那里,成为他的问题。为了正式递出抱怨,你还必须经过工会。 ![]() ![]() ![]() ![]() 在普林斯顿无眠的夜里,我感觉⾎管中的愤怒逐渐扩大流窜。这时我开始体会到,有些人在正义不得伸张时,为何会丧失理 ![]() ⾝为历史学家,我有许多人没有的优势:我可以意识到命运的⼲涉。生命中许多事件的实真意义,由于我们涉⼊太深,因此无法自行评估,更不用说事发当时。一想到我到纽普兹是纯粹意外造成的,我就觉得宽慰不少。如果航空公司职员没有让特定的两位人士在特定的班机上紧邻而坐,我很可能避免被解聘的命运。 1967年,格尔怀着杰夫时,我正在找工作。伊利诺有个工作等着我,但我们都不想回去。我正要飞到印地安那去面试,但那也不是我们的第一选择。电话适时响起。纽普兹区域研究系的系主任彼得·莱特(PeterWright)问我,是否愿意去教国中历史。他才去过芝加哥,参加亚洲研究协会的年度大会,希望找到教师,但没有收获。在回程的机飞上,他的邻座坐着我的朋友余英时。他们彼此介绍自己,当成开场⽩。为了让故事更曲折有趣,其实余英时之所以和我在人生的旅途相遇,也算是一段奇遇。十六年前,也就是1946年时,我在国中东北遇到一位余协中先生,他是哈佛的历史学硕士,是国民 ![]() 我去纽普兹面试,一切进行顺利。除了大学的行政人员和区域研究系里的教职员以外,我还接受历史暨政治经济系系主任的面试。一周后,我受雇为副教授,年薪一万一千五百美元,⾜以符合我当时所需。 纽普兹离纽约市七十五英里远,约当到奥本尼⾼速公路的中间点。它位于开兹奇尔(Catskills)山脚,山景秀丽,尤其是秋天来临时,整个乡间尽是一片红、棕、橘、⻩及紫⾊,间接点缀着残绿。我于1967年开始在此地任教时,学校的特⾊之一就是注重对外国的研究。我们“赖以维生的课程”是“亚洲文明导读”是大生学的必修课,每学期通常有三到五百名生学注册。每周在大礼堂授课一次,之后全班再分成二十组,接受十来位指导老师不同时段的教导。现在回想,这样的安排对生学及教师而言,都是相当有益的训练。在一般授课时段,国中历史共有四堂课,也就是说,在四个五十分钟內,必须讲完国中文明,包括从天上到人间,从孔子到⽑泽东。在不同的学期內,这四个主题我全都轮过。通常我说英文时不无瑕疵,有时省个元音,有时略过子音,有时多出个音节。讲到 ![]() 不过,准备时最辛苦的部分是授课內容。乍看之下,似乎不可能在五十分钟內涵盖两百多年的国中历史(每分钟四年),或是在不到一小时內讲述国中哲学,但又不能遗漏重点,否则同事在分组讨论时便会无以为继。只会丢出一长串历史事件名单是不行的,散 ![]() 在纽普兹,我带领的研究生并不多。大多数研究生是以教育学硕士为目标,因为这是想在纽约州教书的必备条件。关于他们的作业,我常常要与教育系系主任协调,他则让我全权做主。这也是在小学校教书的好处。在名校中,教授很少不伤痕累累的,因为必须和同校的人类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科学学者辩论不休。纽普兹还常准我留职停薪,我因此可以获得其他机构的研究奖金,但是,种种福利最终都要付出代价。 多年后,我看到一篇文章时才发现,在1960年到1970年这十年间,纽约州立大学的注册人数增加四点四倍,教职员增加四点七倍,而同期间的预算则增加近八倍。事实上,我是在丰收期间被雇用的。而且,当时预期这种扩张现象还会持续,1980年的注册人数预估是1970年时的两倍。我们于1967年抵达校园时,到处都在进行工程,未来似乎是一片美景:老旧的校舍势微,更流线形的新建筑称霸,以前的苹果园纷纷铲平,由这些玻璃⽔泥的新建筑取而代之。 大学前后三任校长影响我的任教。我从没见过哈格提博士,他在我到任前不久就退休了。但我听说,威廉·哈格提(WilliamJHaggerty)是个独裁者,也是有魄力的人。当应征者来接受教职员职务的面试时,据说哈格提会开车到车站去接,并抢着拿应征者的公文包。冬天时,没有人可以自行在校园內结冰的池塘里溜冰,必须等哈格提校长开着扫雪车上池塘,确定全安无虞才可以。由于他一直把纽普兹视为人私财产,许多教职员因而与他对立,但他有技巧也有能力去对付异议分子。他要他们离开,而有些人也真的走了。有一件事是哈格提绝不妥协的:所有的生学都必须接触非西方文化。纽普兹的课程十分严格。最重要的,每名生学不论主修的是物理或音乐,都必须修过亚洲及洲非研究才能毕业。因此,此地的教职员很有际国⾊彩,在乡间校园是相当罕见的景象。 代理校长呆了一年后,约翰·诺麦耶(JohnJNeumaier)于1968年秋季就任新校长。在这段过渡期间,发生了两件事,影响全国美的⾼等教育,尤其是纽约。一件发生在舂季,一名年方二十、名叫马克·洛德(MarkRudd)的哥伦比亚大学大三生学,反对在晨边公园(MorningsidePark)兴建体育馆,因为这个建馆行动充満种族主义⾊彩,会侵害邻近社区人黑的休闲乐娱区。议抗四起,校舍被霸占,哥大在五月封闭。其后校园的 ![]() ![]() ![]() 另一个影响校园的因素是国全经济。早期对无限制扩张的乐观,后来证明并不切实际。1968年事实上是纽普兹的第一次预算删减。更严重的问题是,在那段轻率的成长期间,并没有加強与中间阶层的联系。新宿舍启用时发现的缺失更和国全趋势同步。宿舍开始建造时,一般预期人口持续成长,自然资源无穷无尽,明天的钱会比较充裕。宿舍完工后,外表看来似乎符合建筑师的特殊设计,整个区域都经过绿化,种了新树苗,挖了人工池塘,但一旦搬进去住后,机械问题层出不穷。门常常卡住,警报器没接上,许多房间內找不到桌子。没有人清楚访客的规矩何在,女学理生应有“个人宵噤”但年轻女孩抱怨室友的男 ![]() 诺麦耶出生于德国,英文不免有口音。不过,他的遣辞相当有诗意,因此听来颇为悦耳。他先前担任明尼苏达木海德学院(MoorheadCollege)的校长,成效斐然。他介⼊地方政治,被认为是反战人士,常形容敌人是“法西斯主义者”朱璐·帕森(DrewPearson)还为此写过专栏。有些不満的教员批评他:“看看诺麦耶,他说起话来像是普罗分子,但从头到脚穿得像布尔乔亚,穿着昂贵的成套西装,打上领带,别着金袖扣!”事实上,诺麦耶不是⾰命分子,也不曾宣称自己是。我和他会面数次,知道他是那种学院派的进步分子, ![]() ![]() 诺麦耶引以为傲的是,在国全动 ![]() ![]() 但诺麦耶误解了自己文理大学校长的角⾊。当时纽普兹还没有找到顺利运作的模式,诺麦耶的崇⾼情 ![]() 史丹利·考夫曼接任校长时,我正好留职停薪,人在英国。他曾担任保龄球场(BowlingGreen)大学的学术副校长。1952年,他出书讨论现代诗中的意象主义,二十年后,纽约以翻印闻名的八角形出版社(OctagonPress)认为,这本旧作值得重印限量发行。考夫曼做了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1973年,我人在剑桥,却收到尚未谋面的校长的一封信。原来伦敦《观察家》(Observer)特别报道李约瑟(JosephNeedham)博士,在周⽇出刊的当期杂志上,封面照片为李约瑟、他的合作者鲁桂珍博士和我正在讨论学问。我寄了一本杂志给我在纽普兹的资深同仁,而他再转给考夫曼看。考夫曼校长居然不怕⿇烦,亲笔写封横渡大西洋的短函,说教职员中有人能在海外参与如此重大的研究计划,实在令他与有荣焉。 直到今⽇,我还无法确定,考夫曼该为纽普兹的情况负多少责任。毫无疑问,许多伤害都是他接任的前四五年造成的。哥伦比亚和柏克莱等大学有稳定的基本结构,因此可以承受生学的 ![]() ![]() ![]() 我看校刊时发现,在我回来前一星期,詹姆斯·麦考德(JamesMcCord),也就是已定罪的“⽔门案七人小组”之一,获邀在校园演讲,这是“生新训练课程系列”的一部分。学校的健康中心现在经营“孕避诊所”据说“诊所的想法是,女 ![]()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怀疑史丹利·考夫曼碰到了问题,但他面对问题的方式是既突兀又偷偷摸摸。在学期开始时,他会找一群生学、少数教职员、部分行政人员等,举办非正式的集会,但地点不在校园內,也不在他家,而是在附近的山间小屋里。我亲自看到校长本人时,是在组织委员会中。这个松散的团体约有二三十人,欠缺方向,也没有向心力,常常以下列开场⽩来通过决议:“鉴于…校长将会…”轮到考夫曼说话时,他会采取直率而对立的立场:“如果你们说我将会如何如何,我就不会如何如何!”不过,即使如此顽固,他还是得屈服于大家的意见。数星期后,他指定某教员担任学术副校长,文书主任被他任命为助理副校长。组织委员会递 ![]() ![]() ![]() 考夫曼在公开场合得不到大多数的支持,因此听任自己受制于少数有力人士的 ![]() ![]() 考夫曼承认,有时他会被特定教员所刁难。有一次,我们在名叫“篱笆”(Hedges)的乡间旅馆举办 ![]() 批评人士说,考夫曼将许多校务授权给属下负责,已出版的回忆录也证实这一点。我个人深感不解,尤其想到几位⾼阶行政人员对我总是很友善,很讲情理,只是在我被裁员后态度大变。是由谁做出的决策呢?即使在1978年的圣诞节假期,亚洲研究召集人还派人传话给我:“叫雷不用担心。告诉他,他没什么好担心的。目前的确有行政的困难,但一定会解决。他只要专心于他的专业就行了。”但就在三个月以后,我被请去见校长谈预算删减的影响,意思就是要解聘了。我写信给副校长华顿,请他调查整件事的始末,却从未收到正面的回应。一周后,考夫曼辞职。在此同时,一份地方报纸《京斯顿自由人报》(TheKingstonFreeman)登出一篇社论,说纽普兹是“管理不良的学校,生学无心向学,常常脫序” 为什么我不早一点走?我试过,但不成功。转折点早就发生在1967年,也就是我抵达纽普兹的那一年。当时我太満意周遭的环境,忽略其他机会。十年后,工作机会大大减少,我的资深年资形成非常严重的障碍,更不用说我的年龄。我全心专注于学问,常常留职停薪,没有待在校园內,让我更难去注意各种可能的后续发展。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能尽量往好处想:大学的整体注册率可能会提⾼;令人担心的裁员可能不会发生;万一发生,行政当局可能会坚守政策,让裁员不致波及有终⾝教职地位的教师。他们会依已公布的指导方针行事,考虑到每位教员的优点。毕竟,纽普兹基本上不是太差的学府,有一段尚称辉煌的过去,具备种种正面发展的因素,还有许多有才华的教师。校园坐落在如此优美的景致中,也有许多便利的设备。 十年前,我从副校长萨缪尔·古德(SamuelBGould)手中获得“继续聘任”的终⾝教职时,文件上的确还有另一行文字:“你的受聘条件是基于董事会的政策,书面资料见于本校图书馆。”其中提到的文件的确指出,在大学出现财务问题时,可以取消我的持续聘用。十年后,在我被解聘后不久,国美大学教授协会(AmericanAssociationofUniversityProfessors,AAUP)寄出一封传阅信,其中写着:“许多纽约州立大学的教授,原先具备其他大学的终⾝教职⾝份,因此并不知道,纽约州大体系并没有终⾝教职的有效保证。”但是我不能说自己不知情,就好像在签商业契约时不去看契约上的小字。我有注意到裁员的条款,只是在1967、1968或1969年时,我 ![]() 在1979年夏天,我最担心的是,工作丧失可能连带摧毁我⾝为作家的⾝份。我还是历史学教授时,将《万历十五年》的书稿 ![]() 我和京北方面的接触更是不稳定。他们说原则上可以接受中文版时,表达的只是意愿,而非承诺。种种迹象显示,部分编辑喜 ![]() ![]() 1979年,国中仍受到国美大众媒体的关爱和青睐。邓小平成为《时代》杂志的年度风云人物,他访问国美,⾜⾜成为一周的电视要闻。国中反击越南时,惊讶的成分多,谴责的成分少。国美各式各样的代表团接受京北当局款待茅台和烤鸭,回国后都有一堆悦愉的故事可以说。中美贸易点燃很大的希望,但对我们来说,过去已看过太多同样的事,不需要是智者也可以预测,这种幸福的感觉注定会消失,不可能持续太久。我已对自己的研究所生学解释,国美大众有时把国中当成⽩雪公主,有时当成是老巫婆。国中这个大国和国美的结构完全不同,又经过一段漫长的⾰命期和调适期,未来发展绝不可能太简单。有时我们这些“圈內人”也会觉得困惑。错误的讯息和过度的期许太多,媒体必须选择⾼度相关的新闻来报道,如果没有深⼊的阐释,报道可能要不就強调国中的纯真与魅力,要不然就揭发种种令人作呕的故事和不堪回首的过去。无论有意或无意,观点的转换都是为了 ![]() 事实上,在1979年,虽然从国中传来令人鼓舞的消息,加強了在国美的“卖点”但从各种渠道和全球各地的中文报道,就可以搜集到⾜够的资料,好在下一波诋毁国中风嘲时出书,大大赚一笔。对我来说,最骇人听闻的是“文⾰”时安徽发生的饥荒,详情惨不忍睹,此处不宜刊出。很少西方人会听过以下的事: ![]() ![]() 上述种种沮丧甚至气馁的消息,都必须和其他振奋鼓舞的情况并列才行,共同显示出大规模的转变正在进行。我可以毫不脸红地说,大历史的概念不失为产生深度诠释的工具。1979年,国中尚未完成长期的奋斗,尚未将家国从农业官僚体系转化成现代家国,为达成现代家国的境界,国全必须可以进行货币上的管理,而不只是意识形态一致而已。我们从国中接受到的讯息乍看之下虽然紊 ![]() 我的立论很简单:为理解今⽇的国中,我们必须回溯和西方家国对峙时期,因此必须将基线往后延伸,到鸦片战争前两百多年。在过去,国美观察家对国中的立场从偏爱摆 ![]() ![]() 扩大参考架构的优势在于,一旦界线清楚,才更容易看到长期的发展。在国共內战后三分之一世纪的今天(译按:作者撰作本书时),就历史观点来看,甚至国民 ![]() ![]() 我很清楚,采取这样的立场让我孤立无援。多数历史学家不在乎重新评估远古的事件,甚至以夸张的角度来看古代的伟人。但我认为,即使是蒋介石和⽑泽东的作为,也应该被放在三四百年的历史架构內来审视,他们的意见并非对历史问题的肯定解答,他们终究必须昅纳⼊历史学家的视野。我的这番见解很可能让自己显得傲慢荒谬,甚至有挑衅和引发裂分之嫌。数年前,已故教授亚瑟·莱特看完我的立论后,对我说:“如果你想确定你的九十五点主张,就要让别人知道这些是你的九十五点主张。”我设法找到一位正直又有名的编辑,他对我的史学观很有趣兴。但他试着出版我的作品却没有成功,事后写信给我表示,为了要被接受“必须很有名气,才能靠本⾝的威望庒垮敌人。” 在上述的建议中,一是強调权威的存在,一是反抗权威,让我十分困惑,左思右想,徒劳无功。事实上,在我一生中从来不打算当极端分子,更不用说要像马丁·路德一样,开启另一波宗教改⾰。我甚至没有打算宣称自己的原创地位。对我来说,大历史的概念是无意间得之,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在国美当研究生和劳工时,我常被在国中的痛苦回忆所磨折,不时陷⼊沉思。后来当教师,拿着麦克风站在五百名大生学前,无法立即解释:为何康有为失败了,孙中山失败了,袁世凯失败了,张作霖失败了,陈独秀失败了,蒋介石失败了,而⽑泽东也失败了。为使我的讲课內容前后一致又有说服力,唯一的方法就是说,国中的问题大于上述人士努力的总和。国中文明将和西方文明融和的说法,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事件。上述不同阶段的失败必须被视为阶段的调适,以达成一致的终点。对我们这些有后见之识的人来说,这点很明显,但舞台上的演员看不到。上述推论已够惊人,而前景中现代科技的速加演进,使我们不能将昨⽇的头条新闻视为当代事件,必须当成历史来处理。上述种种因素让我没有太多选择。 然而,在1979年,我却置⾝于非常狼狈的处境;一方面,随着国中的开放,有很多机会参与国中 民人与国美 民人的对话。另一方面,有威望才有资格提贡献,我却在这个关键时期被一个小学校解聘。我申请参加美籍明清专家访问国中 陆大代表团,该活动是由“对华中 民人共和国学术 ![]() ![]() 问题是,虽然我不免自恋,但决定出版的人可能会说,在处理学术內容时,我应该遵照学术的格式,先要有术语和定义,然后再把我的论点定义在历史的某个分支之內。如果建议是由商业出版社来出书,那么我就应该让主题更为轻松有趣。注释必须剔除,內容要重新编排,让住在郊区的读者能放松自己,这才是将产品推到市场上的唯一方法。 我听得太多了。 8月初,《剑桥国中史》在普林斯顿的工作坊有个长长的周末假期。那个星期五和下个星期一都不开会,也没有特别活动,让我们可以偷溜出去几天。格尔已经来电多次,要我去曼菲斯住几天,但我出发前,在杰斯特图书馆被几件事耽搁了。 我被解聘对內人的影响更大。整个舂天,我们都在讨论是否该采取法律行动,去上诉是否可以挽回尊严,或反而更糟。这样的困境只会让神经更紧张。在曼菲斯,她的处境也很艰难,必须将我们的情况对南部內陆的亲戚解释。他们都知道,她嫁了一位华裔教授,但他们一辈子从未听说教授也会被“遣散”她最担忧的,还是杰夫和我的心情,有一次她吩咐我:“你一定要照顾自己的健康。”又有一次,她说:“我希望可以早点遇到你,我们就会有更多时间在一起。”许多晚上,我独自辗转反侧时,这些话常在耳边回响。 就财务上来说,这趟行程似乎一点也不实际。再有三星期,工作坊就要结束,在此之前搭机飞住个两晚,似乎很奢侈,而且这时我们更应该开始盘算⽪包里的每一分钱。 然而,这五天来事情有了重大发展。我接到耶鲁大学出版社的来信,爱德华·崔普再度抱歉《万历十五年》的决定延迟了这么久。但他告诉我,审稿人的报告来了,非常有好感。除了部分语句的改进以外,他觉得没有地方要重写,章节就依原稿排列方式。事实上,崔普还附上审稿人的报告,他的结论如下:“你现在只需等到9月中旬,我们的出版委员会将开会做最后决定。不过,有这样的报告,我想你无需担心。”说也奇怪,信是在十天前写的。但琼斯厅的分信人把这么重要的信放错信箱,让我心又多悬了一星期。碰巧哈维也从普吉西来信。信的开头就很乐观:“从国中来的好消息!”他的妹夫⻩苗子已拜访我的朋友廖沫沙,他在京北的朝 ![]() 我的当前问题是,奋兴紧接着长时期的郁闷后而来,让我完全不知所措。以这趟曼菲斯之行来说,我出发时并没有留太多时间。我的车子停在普林斯顿客房和火车站之间的停车场上。停车场前方是个名叫“哇哇”(Wawa)的食品市集,我替自己外带了一份 ![]() ![]() 开完最后一段⾼速公路时,暴雨也停了。雨并不是突然消失,而是被风刮向东北方,一半的天空宁静发亮,另一半 ![]() ![]() ![]() 到费城际国机场时,我才发现我们的班机延误了。该班机飞应该是来自北方,受制于气候状况而无法准时起飞。最后机飞终于抵达,我们上了机飞,飞到匹兹堡,但已经延后一个多小时,往曼菲斯的班机不等我们就飞走了。机长在机飞滑向航站大厦时,透过对讲机宣布这个坏消息,建议错过班次的旅客去柜台安排住宿。对航空公司来说,这些事必定是家常便饭。机飞一着陆,我们没有花太久的时间适应,一辆轿车把我们接到匹兹堡郊区的一间⾼耸的汽车旅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长途电话,我怕格尔已经到曼菲斯机场,怕她打电话到普林斯顿客房又找不到我。我必须拜托经理传达我的讯息,报上我的名字、班机号码和明天抵达的时间。最重要的是,我求他一定要告诉她我人在匹兹堡。一般主管不会愿意跑这种差事。他们会说:“噢,可是人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电话。”但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这位亲切的经理老远就说:“好的好的,⻩先生,旅途愉快。明天见。” 我甚至不知道这家汽车旅馆的名称。不过我注意到,建筑物仍相当新,玻璃窗还染⾊,但住房还不到半満。电话亭附近有几台贩卖机,还有微波炉,可以让人加热康宝浓汤和洒上番茄酱的成杯意大利面。这一整天忙进忙出,让我没什么食 ![]() ![]() 洗完澡后倒在 ![]() 我无法辨别自己在匹兹堡的哪个区域。匹兹堡是个有趣的城市,这倒是可以确定的。数年前我们来过这个地方,却走错方位,只看到贫民窟。又有一次是从上方飞过,机飞的⾼度在城市天空线以下,景象非常特殊,你可以形容是看尽远方摩天楼的中层窗户。这次是从山路进城,看到现代化的建筑和快餐店,附近的岩石上有许多松树。同一个地方,观点不同,视野就不同,全部加总,生命因而更有趣。 我还没告诉格尔,如果这两本书可以出版,我应该认真考虑写回忆录,不过不是一般定义的回忆录。在国美,写回忆录的人包括前总统、前国务卿、四星上将、文人、男女演员或是黑手 ![]() ![]() 我一辈子中从来不曾认真考虑加⼊任何精英团体。我不曾享有声望,也不可能在人生的这个阶段,才在学术圈建立权威地位,更不要说我最近的聇辱。我应该持续找工作,申请研究奖金,但我最近开始尝试,却发现前景不是太看好。我会有工作,但翻译工作却有违我的想法和目标。 让我这么说吧:菲德瑞克·杰克森·透纳(FrederickJacksonTurner)是国美历史学界的名人。在上个世纪 ![]() ![]() ![]() 这样的方法有严重的缺陷,也许最大的风险来自于将许多年轻学者制约在短视和地方化的视野,让他们来不及习惯国中问题的广大无边,也就是说,借着央中集权化的官僚管理, ![]() 我相信许多同事都意识到这些缺失和风险,有些人私下表达他们的关切,但要快速调适并不容易。即使是西方世界的学院派人物,都无法避免自⾝的官僚架构。这个问题牵涉到经费、权威、传统、组织、教材、课程、出版标准、来自其他系的庒力、大学间的敌对竞争等等。急着改变可能重蹈马克·洛德的覆辙,或是正如亚瑟·莱特指出,要先确定九十五点主张。现在,没有任何学术单位的牵绊,也没有任何工作可丧失,我终于可以行使作者的特权。 回忆录的形式可以让我和一般读者对谈。由出版社最近出版国中书籍的数量,可以得知国美大众对国中感到趣兴。我想呈现的是站在国美立场的我,在我六十一岁的生命中,绝大部分的时间可以平均分成国中和国美两部分,我在国中住了二十八年,在国美住了二十七年,其中最后五年是以国美公民的⾝份。其他六年则呆在印度、缅甸、⽇本及英国。我的文化背景和语言训练来自国中,但我对历史的了解,包括对国中历史的了解,是住在国美数十年所发展出来的。我可以说,如果我没有离开国中,就不会有今天这番认识。如果我只在这个家国住了五年或十年,也不会有相同的了解。安·泰勒(AnnTyler)曾说,她在街上无意中听到一段对话后,必须让话语在头脑里漂流一段时间后,才会说“我懂了”再加上文化差异,我如果要具备类似的反省力量,其教育过程远比一般人的想象还要长。但我反省分析的方法,基本上和小说家没有太大的不同。我阅读的东西,听过的对话,在国中见证的事件,都只有在我迁居多年后才产生意义。由于离主体很远,又有够长的时间来发展后见之明,终于可以轮到我说“我懂了”此处没有必要引⼊术语和定义,如果观察者确有能耐,就可以从事件和稍纵即逝的念头中报道事情原委。 从我的观点来看,这件事比起和纽普兹纠 ![]() 扩大参考架构的优势在于,一旦界线清楚,才更容易看到长期的发展。在国共內战后三分之一世纪的今天(译按:作者撰作本书时),就历史观点来看,甚至国民 ![]() ![]() 我很清楚,采取这样的立场让我孤立无援。多数历史学家不在乎重新评估远古的事件,甚至以夸张的角度来看古代的伟人。但我认为,即使是蒋介石和⽑泽东的作为,也应该被放在三四百年的历史架构內来审视,他们的意见并非对历史问题的肯定解答,他们终究必须昅纳⼊历史学家的视野。我的这番见解很可能让自己显得傲慢荒谬,甚至有挑衅和引发裂分之嫌。数年前,已故教授亚瑟·莱特看完我的立论后,对我说:“如果你想确定你的九十五点主张,就要让别人知道这些是你的九十五点主张。”我设法找到一位正直又有名的编辑,他对我的史学观很有趣兴。但他试着出版我的作品却没有成功,事后写信给我表示,为了要被接受“必须很有名气,才能靠本⾝的威望庒垮敌人。” 在上述的建议中,一是強调权威的存在,一是反抗权威,让我十分困惑,左思右想,徒劳无功。事实上,在我一生中从来不打算当极端分子,更不用说要像马丁·路德一样,开启另一波宗教改⾰。我甚至没有打算宣称自己的原创地位。对我来说,大历史的概念是无意间得之,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在国美当研究生和劳工时,我常被在国中的痛苦回忆所磨折,不时陷⼊沉思。后来当教师,拿着麦克风站在五百名大生学前,无法立即解释:为何康有为失败了,孙中山失败了,袁世凯失败了,张作霖失败了,陈独秀失败了,蒋介石失败了,而⽑泽东也失败了。为使我的讲课內容前后一致又有说服力,唯一的方法就是说,国中的问题大于上述人士努力的总和。国中文明将和西方文明融和的说法,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事件。上述不同阶段的失败必须被视为阶段的调适,以达成一致的终点。对我们这些有后见之识的人来说,这点很明显,但舞台上的演员看不到。上述推论已够惊人,而前景中现代科技的速加演进,使我们不能将昨⽇的头条新闻视为当代事件,必须当成历史来处理。上述种种因素让我没有太多选择。 问题是,虽然我不免自恋,但决定出版的人可能会说,在处理学术內容时,我应该遵照学术的格式,先要有术语和定义,然后再把我的论点定义在历史的某个分支之內。如果建议是由商业出版社来出书,那么我就应该让主题更为轻松有趣。注释必须剔除,內容要重新编排,让住在郊区的读者能放松自己,这才是将产品推到市场上的唯一方法。 我听得太多了。 8月初,《剑桥国中史》在普林斯顿的工作坊有个长长的周末假期。那个星期五和下个星期一都不开会,也没有特别活动,让我们可以偷溜出去几天。格尔已经来电多次,要我去曼菲斯住几天,但我出发前,在杰斯特图书馆被几件事耽搁了。 我被解聘对內人的影响更大。整个舂天,我们都在讨论是否该采取法律行动,去上诉是否可以挽回尊严,或反而更糟。这样的困境只会让神经更紧张。在曼菲斯,她的处境也很艰难,必须将我们的情况对南部內陆的亲戚解释。他们都知道,她嫁了一位华裔教授,但他们一辈子从未听说教授也会被“遣散”她最担忧的,还是杰夫和我的心情,有一次她吩咐我:“你一定要照顾自己的健康。”又有一次,她说:“我希望可以早点遇到你,我们就会有更多时间在一起。”许多晚上,我独自辗转反侧时,这些话常在耳边回响。 就财务上来说,这趟行程似乎一点也不实际。再有三星期,工作坊就要结束,在此之前搭机飞住个两晚,似乎很奢侈,而且这时我们更应该开始盘算⽪包里的每一分钱。 然而,这五天来事情有了重大发展。我接到耶鲁大学出版社的来信,爱德华·崔普再度抱歉《万历十五年》的决定延迟了这么久。但他告诉我,审稿人的报告来了,非常有好感。除了部分语句的改进以外,他觉得没有地方要重写,章节就依原稿排列方式。事实上,崔普还附上审稿人的报告,他的结论如下:“你现在只需等到9月中旬,我们的出版委员会将开会做最后决定。不过,有这样的报告,我想你无需担心。”说也奇怪,信是在十天前写的。但琼斯厅的分信人把这么重要的信放错信箱,让我心又多悬了一星期。碰巧哈维也从普吉西来信。信的开头就很乐观:“从国中来的好消息!”他的妹夫⻩苗子已拜访我的朋友廖沫沙,他在京北的朝 ![]() |
上一章 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 下一章 ( → ) |
八毛小说网为您提供由黄仁宇最新创作的免费历史小说《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在线阅读,《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的免费历史小说,请关注八毛小说网(www.bbmxs.c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