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往事》梨园一叶叶盛长往事及《伶人往事》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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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伶人往事 作者:章诒和 | 书号:43043 时间:2017/10/30 字数:167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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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虽好,还需绿叶扶持。叶盛长是一片不可多得的绿叶。 叶盛长(1922—2002)男,汉族,祖籍安徽太湖,京剧老生演员。 粉碎“四人帮”不久,国中的八个主民 ![]() ⺟亲(李健生)在右派问题予以改正后,担任国中农工主民 ![]() ![]() ![]() 叶盛长是国中农工主民 ![]() ![]() 一家人傻了,全体起立。 【三天没睁眼】(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富连成”科班班主叶舂善的 ![]() ![]() 叶盛长七岁进小学,先后上了不到两年的学,倒换了三个学校。⽗亲头摇叹息道:“不是块读书的料呀。” 梨园世家出⾝的他也只有唱戏了。 【进“富连成”】(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九岁那年,他进了“富连成”进了科班,他的⽗亲叶舂善就对教戏的老师说:“对我的孩子,只能严,不能宽。” 别看老子是科班的班主,儿子也得像所有的学员一样“写字儿”(即立契约)。內容大意是:今将叶盛长,年九岁,志愿投于“富连成”为徒,习学梨园生计。言明七年为満,凡于限期內所得银钱,俱归社中收⼊。在科期间,一切食宿⾐履均由科班负担。无故噤止回家,亦不准中途退学,否则中保人承管。倘有天灾病疾,各由天命。如遇私逃等情,须两家寻找。年満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富连成”科班还有“学规”也叫“训词”全文是这样的: 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技之能。 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 ![]() 何况尔诸小子,都非蠢笨愚蒙;并且所授功课,又非勉強而行。 此刻不务正业,将来老大无成;若听外人煽惑,终究荒废一生。 尔等⽗⺟兄弟,谁不盼尔成名?况值讲究自立,正是寰宇竟争。 至于结 ![]() ![]() ![]() ![]() 文的嗓音一坏,武的功夫一扔;彼时若呼朋友,一个也不应声。 自己名誉失败,方觉惭愧难容;若到那般时候,后悔也是不成。 并有忠言几句,门人务必遵行;说破其中利害,望尔⽇上蒸蒸。 叶盛长按⽗亲的要求,把“学规”手抄下来,带在⾝边,时常翻阅,借以自警。他行完磕头拜师大礼,就开始了苦役般的习艺生活。叶盛长这一科(“世”字科)的特点是:学文也学武,学本行当,也学其他行当,并要求每出戏都能“抱通本”(谙 ![]() ![]() 最初的两年是练基功本,然后就开始学戏。学会一出(戏),就登台演一出,边学边演,久演久 ![]() ![]() 由于家族背景和本人的好学,教他的老师可真不少。除了开蒙老师以外,王喜秀师兄教他武生戏和老生戏,如《恶虎村》《连环套》《洗浮山》《定军山》《太平关》《战长沙》《伐东吴》《南 ![]() ![]() ![]() 有着这样好的家族背景,又有那样好的老师传授,他本该大红大紫。不幸的是,频繁的演出、过度的疲劳使他很快“倒仓”(即男 ![]() ![]() ![]() 【婚事】(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18岁那年,⺟亲提出要为叶盛长订婚。而此前的家规是,男孩子不够20多岁不得娶 ![]() ![]() 一次到天津唱戏,国中大戏院的职员张润生对叶龙章说:“不如将谭小培的三女儿谭秀英介绍给你五弟。”叶龙章觉得很好,回家立刻禀告⺟亲。⺟亲和几个哥哥商量,觉得谭家和叶家都是有名的梨园世家,算得上门当户对,还 ![]() 一天,谭小培为小女儿的孩子办満月。叶盛兰让弟弟穿戴整齐,说是带着他去谭家吃満月酒,实则是相亲。谭小培见叶盛长相貌清秀、谈吐文雅,非常喜 ![]() ![]() ![]() 【叶家弟子谭家婿】(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谭小培和叶盛长还特别合得来,也谈得来。翁婿在一块儿,不怎么聊戏,他们聊玩。比如俩人聊到溜冰,什么“里刃”“外刃”“正八字”“倒八字”专业名词一套一套的,别人 ![]() 叶家兄弟要数叶盛长最爱玩儿,也最会玩儿。跳舞、溜冰、游泳、骑马、 ![]() ![]() ![]() ![]() 【叶比花好】(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从1940至1948年,他和三哥、四哥几度南下海上,三兄弟一齐上阵,真是红得发紫,天天客満。在海上,许多大角儿都愿意与叶氏兄弟合作演出。这里,我忍不住要开列几张戏单。外行可能看不出名堂,可让懂京戏的人看了,就像看到名菜馆里的一张好菜单,馋得要流口⽔了。比如,合作演出的《群英会》,周信芳的鲁肃,叶盛兰的周瑜,⾼百岁的刘备,裘盛戎的⻩盖,⾼盛麟的赵云,袁世海的曹 ![]() ![]() 俗话说:“红花虽好,还须绿叶扶持。”作为二路文武老生,叶盛长是一片不可多得的绿叶。所以,很多角儿也愿意请他配戏。仅在海上演出的一段时间里,与他合作的名演员就有: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盖叫天、唐韵笙、孟小冬、马连良、于连泉、赵桐珊、谭富英、杨宝森、⾼盛麟、王少楼、王少亭、马富禄、茹富兰、言慧珠、童芷荃、⽩⽟薇、魏莲芳、⾼雪樵、宋遇舂、李多奎、李四广、刘斌昆等。叶盛长说:“我给他们配演次要角⾊,心里美滋滋的!” 是呀,像他这样的“一片叶”比现在的“大红花”可強多了,也好看多了。 【他也挑班】(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1944年的一个夏天,岳⽗谭小培对这位姑爷说:“你出科以后,陪着三哥、四哥唱这么多年了,也该自己闯 ![]() ![]() “怎么个闯 ![]() “得自己挑班挂头牌。”(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叶盛长吓了一跳:“我行吗?” “怎么不成?事在人为嘛。你看你三哥、四哥都能挑班,你为什么就不行?即使不能长期挑下去,也得短期挑些⽇子,往后人家提起你来,也得说你不光是陪人家唱过,自己也挑过班儿。” 叶盛长真动了心,可这班儿怎么个挑法?单凭自己行吗?岳⽗见他面有难⾊,就说:“我替你想办法,你就听我的信儿!” 说罢,谭小培就大包大揽⼲起来。冲着谭家、叶家的人情和面子,谁都答应帮忙。叶盛兰当即表示心甘情愿为弟弟挂二牌。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在 ![]() 演了几场,觉得姑爷的嗓子毕竟不是挑大梁的人,聪明机灵的谭小培当机立断,就此打住。叶盛长挑班挂头牌的演艺生涯,搞了一个多星期便“歇菜”了。散摊儿的时候,叶盛兰对比自己小八岁的弟弟说:“只要你愿意,我还能陪着。” 【1948年】(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这一年,国中 民人解放军围了京北。城內气氛紧张,很多艺人內心惶恐不安,有的南下,有的赴港赴台。叶氏兄弟商量决定留在京北。叶盛长觉得自己是凭唱戏挣饭吃,不参加什么政治派别。 兵临城下,剧场的业务就很萧条了。而票房的多少,又决定着艺人的温 ![]() 他非常积极,到处奔走,出头组织义务戏的演出,然后把收⼊分发给生活贫苦的同行。叶盛长⼲得很出⾊,与此同时,也培养了自己从事社会工作的趣兴和能力。 【纠察】(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1949年,国中 民人解放军进城了。跟着, ![]() ![]() ![]() 【谁听了,谁动心】(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这一年的7月2⽇,在劳动民人文化宮召开了华中 国全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叶盛长出席了。他没想到⽑泽东也出席了。他对⽑泽东的第一印象特好。觉得老人家是“那么亲切慈祥平易近人,完全不像我们过去见到过的那些达官贵人”⽑泽东对与会者说:“你们都是民人所需要的人,你们是民人的文学家、民人的艺术家,或者是民人的文学艺术工作的组织者。你们对⾰命有好处,对民人有好处。因为民人需要你们,我们就有理由 ![]() ![]() 一向受人蔑视的戏子,忽地被领袖称为民人艺术家。“折 ![]() ![]() 不久,京北出现了一个由家国兴办的京剧演出团,名字叫“国中戏曲研究院京剧实验工作团”他出于好奇看了这个团演出的《三打祝家庄》《江汉渔歌》。演出完毕,他跑到后台看自己的同行。已经在这个剧团唱戏的张云溪对他说:“参加国营剧团吧,参加了国营剧团就是参加了⾰命的组织。我们这儿,同志之间非常团结。没有你争我夺的现象。剧团不分名次,没有什么头牌、二牌之分。你看你在人私班社里总是给别人‘挎刀’(指戏班中的次主角,二牌演员即称挎刀,寓有随从协助之意),可到了这里,遇到合适你演出的本子,同样有机会演主角。从生活上讲,虽说我们的工资不⾼,但生活上用不着发愁,不像在人私班社那样,有戏时能分戏‘份儿’(京剧戏班中付与演员等人工资的一种形式),没戏时就‘扛刀’。即使你将来老了,不能再演戏了,照样可以领到退休金。盛长,希望你尽早参加到我们这里来,我可以做你的介绍人。”这番话,真是谁听了,谁动心,特别是除了大角儿以外的一般艺人。难怪那时成不了角儿的普通艺人,都特别踊跃地要求剧团班社“合营” 回到家中,他兴致 ![]() ![]() ![]() ![]() ![]() 考核他的人是田汉。怪了,田汉不叫他演应工老生戏,也不让唱经常兼演的武生戏,偏偏叫他演一出小生戏。原来那时的田汉就有意叫剧团排演自己改编的《金钵记》(后改名《⽩蛇传》)。按传统的演法,剧中的许仙是小生行当应工。但田汉不喜 ![]() 事情说定后,便在华乐戏院给叶盛长安排了两出折子戏。一出是《悦来店》,一出是《穆柯寨》,戏中旦角是已先期加⼊家国剧团的云燕铭。叶盛长在这两出戏里,虽说都用的是大嗓,可⾝段、台步、做派都是小生行当的戏路子。因为全才的叶盛长从前演过小生。再说,人家四哥(叶盛兰)是谁呀,素⽇给四哥配戏,四哥也给他说戏,站着看也修成正果了。演下来,考官很満意。 1950年8月1⽇,叶盛长理办了加⼊国中戏曲研究院京剧实验工作团的手续。他不但演了《金钵记》,接着还演了《三打祝家庄》和《江汉渔歌》。进了家国剧院就接了几个“活儿”深感受到重视。所以,他说:“这个⽇子是我生命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从这一天开始,我彻底结束了旧艺人在人私班社卖艺生涯,而正式成为一名在 ![]() 【生新活】(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他开始了生新活。什么是“新”?排演新剧目是“新”;而更重要的“新”是他的生活常和政治、府政、权政相联系了。刚进剧院不久,便突然接到上级紧急指令,要菗调部分演员随央中首长去执行一项特殊的政治任务。 那时西北地区有的省份还没有归⼊央中 权政。为了促进统一大业的完成,共中 央中决定派以沈钧儒为团长的“央中赴西北访问团”代表央中去和当地各阶层人士做广泛接触。团內除了知名的政界人士以外,便是文艺演出团体。从前一个唱戏的,顶多是给达官显贵唱个堂会,什么时候以神圣的名义参与上层政治?多么光荣艰巨的政治任务呀!大家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叶盛长自然报名,批准后,他奋兴极了,觉得自己是直接参与⾰命了。 他和同志们到达的第一站是西安,受到常胜将军、共中 央中西北局第一记书彭德怀的接见和宴请。宴请时,有个武生演员不识相地坐到了央中首长席。这哪儿是艺人坐的位子?叶盛长为此可急坏了,赶紧请工作人员把那“不识相”的武生演员招呼下来。 第二站是兰州,热诚接待他们的是甘肃省民人 府政主席邓宝珊。非共中 ![]() ![]() 这次长途跋涉最重要的使命是到拉卜楞寺,代表 ![]() ![]() ![]() 抗美援朝期间,一些主要演员菗调去参加赴朝慰问团,他们甩下的活儿,导领上让叶盛长接替。“三反”“五反”运动期间,一些有问题的人被“集中”了,舞台腾出了空隙。叶盛长演戏的机会更多了。对这几年的生活,叶盛长的感受是:“我切切实实地感到做一个新型的文艺战士是无比光荣和自豪的。”同时“也更加认识了自己” 【什么才是自己?】(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1956年,他参加了第五届世界青年联 ![]() 他们先去波兰、莫斯科,后又去北欧五国。就像惊叹国中京剧何以能用虚拟动作表现行船和⽔浪一样,瑞典皇家剧院总导演也惊讶叶盛长何以能用很低的收⼊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回国时,大馆使的同志们热情 ![]() ![]() 原来今天的艺术,不再是过去的玩意儿,而是家国的宣传工具了。 【右派窝子】(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1957年,在我⺟亲的动员下,叶盛长参加了国中农工主民 ![]() ![]() 【啥叫“教养”?】(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到了1958年,在战战兢兢的⽇子里,他终于熬到了接受处分的那一天。导领依据政策,给叶盛长的处分是“保留公职,劳动教养”啥叫“教养”?他这辈子没听说过的有这样一种处分?从前只知是⽗⺟教养,现在才晓得还有劳动教养。但二者都是“直见 ![]() 遥望将来“一半儿云遮,一半儿烟霾”叶盛长 ![]() ![]() ![]() 听说在清河的⽇子是每天挖土方、抬大筐,完不成定额要挨整。叶盛长37岁,正是年富力強,自幼还有练就的武功底子,可这样的活儿,从来没⼲过,自己行吗? ![]() 【继续唱戏】(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没承想,大队人马到了清河农场,惟独把他一人用小吉普车送到农场场部附近的一处整洁的长形院落。一进门,叶盛长便听到了 ![]() 他的幸运,并非源于政策,而是遇到了一个戏 ![]() ![]() 剧团的政治指导员也对他说:“我们考虑到你的专业,没有把你放到劳动单位去,而仍然让你⼲你的专业。这是 ![]() 叶盛长很受感动,当即表示:“请放心,我一定努力⼲,以赎清我对 ![]() 在那样一个环境,却遇到这样的好人,叶盛长曾对我的⺟亲说:能在劳教农场继续唱戏,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其实,这个大幸也是自己得来的——因为他是叶盛长。 国中历朝⾰命皆必有歌舞,戏曲又是以歌舞演故事。所以,他的“大幸”也不完全在于遇到一个戏 ![]() 【不弱!】(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到了剧团,他发现剧团的阵容不弱呀!里面的成员绝大部分都是科班出⾝的专业演员和受过名家指点的京北名票。比如主要青⾐演员就是梅派青⾐赵慧娟,扮相、嗓子、做派都好。花脸连振东,就经过侯喜瑞的指点。武生兼武净郭世华是国中戏曲学校的毕业生。还有几位老生、小生及武戏演员,则分别出科于“荣舂社”和“鸣舂社”另有部分票友也各有宗法,具有相当的⽔平。他们经常演出不少老戏、本戏。他看了几场以后,觉得戏路子是比较正规的。 不久,与他同一个单位、同样 ![]() 据我所知,四川劳改局所属的川剧团的阵容也不弱,缺个净行,他们还真把个好花脸弄了进来。我在四川监狱呆了十年,其中的一个感受就是:在国中,只要是个蔵污纳垢的地方,这个地方一定也蔵龙卧虎。 【立功赎罪】(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他只想立功赎罪,到了剧团后就一门心思用在演出上,自己争取多演,还担任了导演。这多亏“富连成”科班的严格教育,使叶盛长具备全面的功底,也掌握大量的剧目。他先是排自己拿手的剧目,后排演其他的剧目。每排出一个戏来,立即在总场和下属各分场巡回演出。出戏的速度很快,演出的活动也频繁。京北在大演现代戏了,他们也跟着学演。特别是农场导领让他这个右派分子扮演杨子荣英雄形象,叶盛长听了,真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从剧本分析、唱腔设计到舞台调度,他算得废寝忘食、呕心沥⾎了。唱腔上融合俏丽多姿、节奏明快的马(连良)派,形体动作上则更多地从武生表演方法中提炼出新的程式。开打和某些念⽩他还 ![]() ![]() ![]() 继而,在叶盛长的建议下,还排演了《三打祝家庄》《柳荫记》《猎虎记》《赵氏儿孤》以及《杜鹃山》。后来,《赵氏儿孤》还带到京北给安公部做汇报演出。他和⻩元庆请马连良、裘盛戎光临指导。他们都去了,又光临又指导,把剧团的人⾼兴坏了。 一位看过他在清河农场演出的北大右派生学对我说:“叶盛长的做功,实在是太好了。他在《戚继光斩子》里,饰演戚继光。‘斩子’的时候,他站在帅案前面,背向观众。但通过背部、肩部、双臂的动作,把人物內心 ![]() 在演出、排练之余,叶盛长还接受了培养青少年演员的任务,一下子招收了30多名生学。由他和其他演员负责孩子们的练功和教学工作。他每天工作的紧张程度远远超过了在国中京剧院当演员。犯人总觉得⽇子过得太慢、太慢。因为排戏的任务一个接着一个,所以叶盛长却觉得自己在清河的⽇子过得非常快。 农场在风景优美的葡萄园內建有几栋造型漂亮、设备考究的别墅,经常有央中首长或京北市导领⼲部来此休假或养病。每遇首长莅临,必看演出。叶盛长为彭真、罗瑞卿、冯基平等人演过专场。演毕,央中首长上台接见时总说:“好好改造思想,将来更好地为民人服务。” 【⽩面饺子】(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大概是在1960年,清河剧团到新建的塘沽戏院演出,这个戏院也是塘沽京剧团所在地。剧团里有个郭仲林先生,他先学谭派,后给名票夏山楼主(韩慎先) ![]() 好在当⽇叶盛长的戏排在前面。演完了,他去郭先生的小屋小坐。一进门,就惊呆了:原来老俩口正为自己包饺子呐。时值三年饥荒,有两个窝头就是不可多得的美餐了。深受感动的叶盛长说:“⼲嘛这么破费,我们的伙食还可以,这饺子您留着自己吃吧!”这也是实话,那时剧团的人吃的是农场⼲部食堂,细粮多,耝粮少,演戏归来,还可以加一顿夜宵。⻩元庆是民回,一场武戏下来,体力消耗大,导领有时还特意犒劳他涮羊⾁呢。 郭先生却慎怪起来:“老五,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诚心诚意给你预备的。想你从小就没受过磕碰,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我们心里真替你难受。大忙我们是帮不上的,这么多年不见,总该让你吃上一顿可口的饭吧。” 今⽇舂来,明朝花谢。叶盛长端着热腾腾的⽩面饺子,一时哽咽难言。重回首,往事堪嗟! 【她是江山】(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叶盛长被送去劳动教养的前一天,把那辆英国“凤头”牌自行车擦了又擦。他走后,谭秀英用布把那自行车裹得严严实实,放在顶柜上。对孩子们说:“你们谁也不许动,这是你们爸爸最喜 ![]() 叶盛长原来是每月二百二十多元工资,劳动教养后,就没了工资,只有三十元的生活费,仅够他自己用的。在叶盛长劳教的四年时间里,家中一点经济来源都没有了。一个女人带着八个孩子可这么过?他们唯一的儿子叶金援告诉我:那时给自己最深的印象,就是⺟亲坐在椅子上,一边菗烟,一边发愣。 儿子问:“妈,您又在想什么呢?”(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谭秀英答:“我在想今儿咱们吃什么?明儿咱们卖什么?” 吃饭的时候,能听见⺟亲说:“今儿咱们吃电扇。” 孩子们心里明⽩,⺟亲这是把电扇卖了。 过些⽇子,又听见⺟亲说:“今儿咱们吃耳环。” 孩子们心里明⽩,⺟亲把自己的首饰卖了。 能卖的都卖了,连陪嫁都典当光了。实在没法子了,她跑到娘家,请求帮助。每次,哥哥谭富英都没让妹妹空手回去过,一边偷偷塞钱,一边悄悄叮嘱:“这钱,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呀,我这儿也不跟家里讲。”叶盛长在外多少年,谭富英就接济了多少年。 丈夫获罪,子女受苦,谭秀英没有丝毫的离恨之心。这个从来不抛头露面的女人,为了等丈夫、养孩子,找到街道工厂,当了一名采购员。 1960年,叶盛长因演出劳累和心情郁闷而突发心脏间歇症。农场导领通知了他的 ![]() 夫 ![]() ![]() 谭秀英扭脸不答。 叶盛长追问再三,她才开口:“自你离家,早存的那点家底儿已经耗光了。现在只能卖着吃,所有能换的东西都换了钱。不然,那么多张嘴怎么活呀?” 叶盛长说:“有些东西什么时候也不能动,比如咱老⽗亲传下来的宝剑。” “你说晚了,宝剑已经出手了。” “什么,你把它卖了?”(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不卖,我拿什么给你买东西?” … 劳动教养期満后,国中京剧院却不想接叶盛长回来。谭秀英知道情况后,跑去找相关导领,理直气壮地说:“当初你们给他的处分是‘保留公职,劳动教养’。既然保留公职,那叶盛长就还是国中京剧院的职工。他就得回来!” 他回到了京北。夏天清晨胡同里随风吹落的槐花,中午从窗户里飘散出来的菜香,⽇落时分邻里街坊来回走动的悠闲神情以及那街灯下忽长忽短的⾝影——这些是他在最孤独时的望渴,又终于呈现在眼前。叶盛长回到了家,那辆英国凤头牌自行车还在。 人事有可量有不可量,谭秀英不可量,如山如海。她是 ![]() 【啥都⼲了,就是没唱戏】(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在国中京剧院二团,他唱了几年的戏,登台的机会不多,都是配角。 ![]() 1963年,国中京剧院决定排演⾰命现代京剧《红灯记》。叶盛长先后担任过王连举、鸠山、小伍长等几个角⾊,而最后竟连一个小角⾊也没演成。特别是鸠山一角,他和三哥叶盛兰为了这个角⾊,化了许多的心思。后得知由⽑遂自荐的袁世海出演,叶氏兄弟则把自己的创意毫无保留地提供出来。当然,富于想象力的袁世海并非照猫画虎地按叶氏的构思去演,而是沿着花脸的路子创造出另一个鸠山形象。《红灯记》彩排那天,江青坐镇,气氛紧张。叶盛长亲手给袁世海化装,除了脚下一双马靴是新置的,其余仍按叶盛长设计的扮相。这事儿要搁在从前,他早发脾气了,起码也得找导领说道说道。而现在他全忍了,也认了。因为想想自己的⾝份,实在不能和别人相比,只有听任驱使,无比顺从了。国中京剧院的疏冷与淡漠,让他常常回想起在清河那些忙碌的⽇子,为什么眼下的现实总偏离当初的理想? “文⾰”乍起,叶盛长便从配角变为陪斗,斗三哥,他陪着;斗四哥,他陪着;斗当权派,他也都陪着。从小他受多少宠,现在就受多少罪。从1966年到1976年,他⼲了各种各样的体力活儿——先烧锅炉,烧了一段时间得了病,就叫他看澡堂子。每天负责卖澡票、放⽔、刷池子,后又调到食堂卖饭票。他还当过电工、管道工。这十年间,啥都⼲了,就是没唱戏。生命就这样沉浮在一汪死⽔里,卑微又委屈。而这种生活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则有着全部的严酷意味。 什么是命?无可奈何就是命。京剧、昆曲这样的精致文化,使艺人在戏剧情景中成为才俊,也使他们在另一番情景中成为废物。艺人即使有优异的秉赋,也是要在正常秩序下,得有相当的条件才能发挥。也就是说,越是⾼雅的艺术就越需要安闲的条件。叶盛长在回忆录里说:“艺人一旦不能演戏了,便有沦为乞丐的危险。”他的话说得含蓄,没挑明这个“危险”是什么。 【有一点愠怒,就有更多的苦涩】(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1978年,叶盛长的右派问题获得改正。他以清⽩之⾝开始了新的演艺生涯。即使导领让他扮个船夫,也觉得幸福。其实,他的心里很清楚:代际的更迭正在速加进行,年轻的一代已掀起一个又一个“时尚”“创新”的浪嘲。他还没来得及重新证明自⾝的文化创造力,就被后来者迫不及待当成了“老前辈”推到一边儿歇着去了。 1980年,叶盛长随国中京剧院赴港香,回到广州做汇报演出的时候,他在舞台上翻了一个“抢背”当时就深感不适。待演出完毕,便突发了脑⾎栓。幸亏治疗及时,更多亏 ![]() ![]() ![]() ![]() “文⾰”时,叶盛长的人私房产——宣武门海北寺街八号的两进四合院共24间平房连带一个庭院,全部归了公。后来落实政策,府政给了八千块钱。别小看这八千块,它是叶盛长1949年以后仅有的财产和积蓄!全拿出来给 ![]() “淡却双蛾,哭损秋波”临终那一刻,谭秀英对丈夫说:“看样子我得走了。撇下你,我真有点不放心。往后,你要多注意⾝体,多活几年…”她吐露的每一个字,都是用⾎泪凝成。牢牢给在谭秀英心上的情结,渐渐松开,走了。她结束了自己艰难疲惫的生命历程,而他的生活也从此而改变。 一世忠贞出名门,秀洁冰清,甘做贤 ![]() 半生坎坷临逆境,英姿依旧,堪赞劳苦功⾼。 这是梨园行送的一副挽联,也是对她的概括与评价。我注意到:上、下联分别嵌⼊了“秀”“英”二字。 因为写叶盛长往事,我和叶盛长之子、颇有成就的京剧武生演员叶金援成了朋友。一次聚会,我问他:“你⽗亲可真是漂亮呀。有很多女人跟他要好吧?” 他笑了,点点头。(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我说:“那你妈妈知道吗?” 我问到这里,清秀的叶金援突然 ![]() 说到谭鑫培一家的事迹,便是人人称颂的“谭门七代”所谓“谭门七代”指的是谭家人一连七代都唱戏,而且七代都唱谭派老生。这固然不易,但谭秀英也不易:隐忍了一辈子。在这个“忍”字里,包含着担当、 ![]() 谭秀英的为人行事,深深影响了子女,甚至包括儿媳。叶金援夫人小刘,在婆婆患病期间尽心看护,细心伺候。婆婆病逝后,她一个人又把全部家务承担起来,无怨无悔。她对我说:“在我生活中,婆婆就是我的榜样。” 【梨园一叶】(版权属章诒和先生,草间人谨校) 说到命运,他的结尾比几个哥哥要好些,活到为右派改正的⽇子,也见到子女的成材。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因⾝体不支,他彻底告别了舞台。据说,最后一次的演出是在天津,由他和陈永玲合演《乌龙院》。叶盛长为了遮掩不太灵活的左臂,居然把左边的袖口扎起来表演杀惜的宋江。即使如此,他风采依旧,比四肢健全的演员还漂亮。看戏一向挑剔苛刻的天津观众,给了他许多的掌声。 ![]() “名利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最后,他拿起了笔,与我的一个朋友陈绍武先生一起合作,撰写回忆录。叶盛长不指望自己做什么大事,只希望能成为文化传承链条中的一环,不可缺失的一环。他在京北口述,录音后寄给住在天津的陈绍武。陈绍武记录整理后,再邮寄给他审阅,往返数次才定稿,断断续续地写了五六年才完成。 回忆录叫《梨园一叶》。陈绍武—这个也在清河农场劳教的北师大右派生学,在“篇尾赘语”里说:书是“尽最大之可能,还历史以本来的面目”而实际上,叶盛长的讲述是有很大程度的保留,写出来的是少数,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说呢。有句俗话叫:“是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有多少本钱下多少注。”叶氏家族是有⾜够本钱下注的,可他们弟兄二人在人生末端,都是草草收场——不管是右派问题获得改正的叶盛长,还是没来得及改正的叶盛兰。不止他俩,京剧界的许多技艺超群、炉火纯青的艺人都是这样一条早期走红、中年受挫、继而很快收场的人生轨迹。 书出来后,叶盛长和我的丈夫(马克郁)通了一次很长的电话。他非常奋兴,说自己总算了却一件心事,但仍有件心事未了。我和丈夫心里都明⽩:他的另一件心事是要在2004年要隆重地、有规模地举办“富连成”科班成立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为此,叶盛长常对孩子们说:“我得好好活着,注意⾝体,先争取活到80岁,再争取活到2004年。” 叶盛长没活到80岁,也没活到2004年。上个世纪40年代叶氏三雄(叶盛章、叶盛兰、叶盛长)在海上滩演出,戏院的蓝⾊守旧上绣着三张红叶。现在,最后一张红叶也已凋谢。这不止是生命的终结,还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国中戏曲走完了由盛而衰、由峰而⾕的惨淡历程。 wWw.bBm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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