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第三章及《丁庄梦》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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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 书号:43152 时间:2017/11/1 字数:89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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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晨时,秋天里的晨时。晨时里的⽇光,在豫东的平原上,因着晨时,它就⾎成一团,漫天漫地红着。铺红着,就有了这一天的晨时。晨时里,我爷就挨家串户去通知夜里都到学校听马香林唱坠子。去通知庄人们都去听坠子,推开这家说: "喂,夜里到学校去听坠子吧,有治热病的新药了,还憋在家里⼲啥呀。"人家问:"真有新药呀?" 我爷就笑了:"我教了一辈子书,还没说过一句假话哪。" 又推开下家门: "喂——别天天在家发愁啦,晚上去学校听唱坠子吧。" 人家说:"是马香林唱的坠子吗?" 我爷说:"看不出来吗?马香林的热病到了时候啦,想痛痛快快唱几场书,晚上没事就都去听听吧,说不定他一唱一⾼兴,他的病就真能等到新药下来了。" 人家说:"真有新药呀?" 我爷说:"我教一辈子书,还没说过一次假话哪。" 我爷就一家一家通知着。 通知到了新街时,我爹、我娘和英子正从新街的⽔泥路上往家走。娘的手里提了一捆菜,不用说,他们一家三口是一早去菜地回来的。看见了爷,他们立在街央中,愣怔着,像遇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爷也立在了街央中,脸上挂了生硬的笑,对着他的孙女说:"英子,夜里到学校听书吧,比在家看电视还要热闹哩。"娘没有等她女儿回上话,就拽着英子的胳膊回家了。从爷的⾝边擦着⾝子回家了。 回家了,便就只剩下了我爹和我爷。⽗子俩在街上僵持着,⽇光从他们头顶怈下来,他们的脸上都有生硬的光。街上的⽔泥味、砖瓦味里有着秋天的暖。从庄外田野过来的淡淡的冷凉里,有一种新土的清香夹杂着。爷就抬起头,从一家新楼的楼角望出去,看见赵秀芹的男人王宝山,正在自家的田里犁着地。原来他说媳妇有了热病啦,地里种不出意思了,就把那地荒废了。可现在,一听说有新药能治热病了,过了季却又去犁地了。 说犁了的地能保墒。 说来得及就在地里栽些⽩菜苗。 说就是不栽也不种,犁了就不会让 ![]() 就在那犁着。犁着地,爷便把目光投过去,看一会,重又收回来,脸上有了笑,看着我爹说:"你晚上也去听听马香林的说唱吧。" 爹就说:"听那⼲啥呀?" 爷说到:"一庄人都去了。趁着人多你到台上给大家磕个头,陪个不是就行了。磕个头、陪个不是所有的事情也都过去了。" 爹便盯着爷:"爹,你神经有病是不是?丁庄人没谁让我这样、那样的,你倒让我这样那样的。" 爷就仔仔细细地看着爹,看见他脸上灰灰的气怒如是贴了一张门神的画,爷就用鼻子哼一下:"辉,你以为我不知道呀,那时候你菗人家的⾎,三个人给你人家用一个棉球儿,多少人都是那一个针头儿。" 爹就恨着爷:"爹,你要不是我亲爹,我真敢把耳光掴在你脸上。" 说完这句话,爹就踩着我娘的脚步走掉了。就从爷的⾝边擦着⾝子过去了。 爷便扭回⾝,追着爹的背影大声唤:"辉――不叫你跪下给谁磕头了,你去庄人们面前陪几句不是行不行?" 我爹没回头,没有再接爷的话。 爷便又追了几步问:"你连一句不是都不想去陪是不是?" 爹在推着我家的院落门,推开后,又扭回头来大声对爷说:"以后你不用再恨我丁辉了,今年內我一家就要搬离开丁庄住,以后你再也别想见着你这个儿子啦。" 说完话,爹他侧着⾝,挤进自家院落里,砰的一下关上门。剩下爷,爷就像桩子一样栽在新街上唤: "辉――你这样会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一天过去后,月亮出来就开始唱戏了。 是说唱坠子开始了。 把教室的电线拉出来,在篮球的架上挂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让整个校园都⽩炽炽的亮。戏台也不是戏台子,就是在地上垫着几块砖,摘两块门板铺上去,摆下一个⾼凳子,由马香林边唱边拉时候坐,再在那⾼凳前边摆一稍低的凳,放上一个壶,倒上一茶缸儿⽔,这就齐全了。一个戏台的搭建就有了。台下呢,坐了一大片的丁庄人,有病没病的都来了。吃过饭,就都踩着从庄里通往校园的路,凑着热闹赶来了。 台下一大片。 黑鸦鸦的一大片。 有着二百人,近着三百人。二三百个人,黑黑鸦鸦一大片。有病的靠前坐,没病的靠后坐。鸦鸦黑黑一大片。秋末了。秋末的夜,冷凉已经遍布了省和县,遍布了豫东大平原。丁庄、柳庄、⻩⽔、李二庄,周围的邻村邻庄子,都已经感着寒凉了。来听马香林唱坠子的丁庄人,有人已经穿了袄。有的不是穿,就是披在肩膀上。有了热病的人,最怕伤风感冒的事。因为伤风感冒就死了,在庄里已经不是一起、两起子,不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于是就都披着袄,穿着袄,像冬天一样坐在球场上。一大片,散散 ![]() ![]() ![]() ![]() 就要死去了。 可让他每天都在这唱坠子,心里畅快着,也许他的命简简单单就能撑过十天或半月,撑过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就让他唱着坠子了,就都来听他唱着坠子了。 我爷提着一壶开⽔从他住的地方走过来,拿了两个碗,对着台下的人群唤:"你们谁喝⽔?"又问了几个年长的:"喝不喝⽔呀"。待都说了不喝时,他就把壶和碗放在戏台一角上,对着快下世了的马香林,大着声音说:"开始吧,月亮都升了上来啦。" 唱就开始了。 也就开始了。 一说开始了,丁香林⾝上就出了奇迹来。他试着他的弦。他的弦原是调好的,可他还是要在台上调着试一试。原来他坐在台上等着开始时,是没有啥儿异样的。⽩头发、青疮⾖,黑嘴 ![]() ![]() 他唱道: 儿要出门去远行 娘把儿送到村头中 几句 ![]() 细思量句句千斤重 娘说到(⽩) 儿啊儿 出门不比在家中 冷了你要记住添⾐裳 饿了你定要把食粮充 见了老汉你要尊为爷 见了老婆你要尊为 ![]() 见了大婶叫大娘 见了大姐你尊大婶 见了小妹你尊为姐 见了小弟你尊为兄… 唱完了《出门词》,他就开始唱《穆桂英》,唱《程咬金》,唱《杨家将》,《三侠五仪》和《小八仪》。原来真的让他在台上风风光光说唱时,庄人们都才想起来,他是背不下那大本戏的唱词的,想起来当年他学这坠子说唱时,是最怕背那大本戏词的。最爱唱又最怕背词儿,还又拉着唱着总爱从调上跌下来,师傅就只能把他辞掉了。于是他就一辈子没有在台上正正经经说唱过,一辈子只能躲在家里自拉自唱了。可是今夜儿,他能在台上给二、三百个庄人说唱时,他却是不能唱那大本的戏。不能唱那大本的戏,就想起大本戏里的哪段唱哪段。能记住哪段唱哪段,这唱的反而都是戏里的精华了。 马香林能记住的段子都是好段子。能唱的都是好段子。这样儿,他夜一唱的都是戏本里的骨髓戏,有比陈酒还要好的味。再一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正经经为着庄人唱坠子。是在台上唱坠子。是他热病重时我爷专门给他组织的说唱场,自然也就百倍的投⼊和专注。 ![]() ![]() 像人就坐在鼓面上。 校园里,堆満了马香林弄出的音乐和声响。除了他的声响外,再没别的声音了。静得啥儿样。星月在天空啂⽩着。啂⽩着,平原上就啂⽩⽔亮着。已经在田野泛了浅绿的小麦苗,生长的声音像半片雀⽑从天空落下来。还有在秋夜本已枯⼲的草,荒在种不出意思的田里的草,在了月光下,有了枯⽩的香。还有不远处,⻩河古道的⼲沙味,像火炒了的沙子又洒上了⽔的那味道,都汇在校园这里铺散着。弥漫着,变得不一样的安静 ![]() 他就那么头摇晃脑地唱,和绝唱一样投⼊地唱,连他的嗓子越来越哑他都不知道。丁庄的人,也都那么投⼊、专注地听。也不全是专注投⼊地听,是专注投⼊地看。看马香林在这绝唱里的投⼊和专注,就都忘了自己和他一样是着热病病人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要下世死去了。都被他的专注染着了。啥儿都忘了。一切都忘了。都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校园里除了马香林的唱,他的弦子声,和他脚拍门板的击打声,别的丁点儿声音都没了。 一丁点儿都没了。 奇静着。死静着。可就在静里,在这二、三百人和一个人似的绝静里,在马香林唱"薛仁贵挥刀去征西,三天三夜八百里,人困马乏乡村间,千军万马倒一地"时,校园的说书场上不静了。先是有了耳语声,后是有了说话声。再接着,就有人扭头朝后看。不知为啥儿,人都扭头朝后看。看着间,说话间,赵秀芹和她男人王宝山,就突然从人群里边站起来,扯着嗓子唤: "丁老师——丁老师——" 说唱的声音嘎然止住了。 我爷就从人群前边站起来:"有啥事?" 赵秀芹对着我爷大声说:"到底有没有能治热病的新药呀?别弄得我这媳妇像骗着全庄的人。" 我爷就又问:"我教书一辈子,你们看我在丁庄说过假话吗?" "可你家老大丁辉在后边,他说庒 ![]() 带着一片丁庄的人头也都扭到了后边去。 就都看见我爹丁辉扯着我妹英子站在人群后。谁都没想到,他也到底是来听着坠子了。凑热闹。怕寂寞就凑着热闹来听着坠子了。听着豫坠子,他就说了没有能治热病的新药的话。 说了就惹出事情了。 惹出祸端了。 所有的丁庄人就都扭头看着他,像要从他的脸上、嘴里拿到能治热病的新药样。 马香林不再说唱了。他立在台上望着台下的事。台下的静,深秋寒凉的静,浓烈浓烈的静,像一包炸药燃了火后的静,把所有的丁庄人都静得不能 ![]() ![]() 爹就对着我爷说话了。他到底还是爷的儿子呢,又对着我爷说话了。隔着老远的人群大声说:"爹,你这样骗着庄人们⼲啥呀,到末了你能给热病弄出新药来?" 庄人们,又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爷⾝上。 我爷不说话。 爷冷冷地站一会,望一眼全都望着他的丁庄人,绕过人群朝着我爹走过去。朝着他的儿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他从庄人们的目光中挣着⾝子走出来,又从庄人们的目光中挣着⾝子走过去。走过去,到了人群后,立在我爹面前一步远,脸上呈着青⾊和紫⾊,用上下牙齿狠狠咬着他的下嘴 ![]() 爹也不说话,瞟着爷脸上有了你能把我怎样的光。爷和爹就那么对望着,一个目光冷,一个目光凉;一个目光硬,一个目光里边夹着柔的刚。就那么对望着,所有的丁庄人也都望着他们俩。校园里的目光稠得和树林样,和平原上満天飞的风沙样。爷和爹就那么不言不语对望着。死望着。冷着眼,望一会,又望一会儿,爷的手里攥満了汗,嘴角上的皱折被谁牵了牵。这一牵,忽然地,忽然地爷就"啊!"一下――"啊!"一下,扑上去用双手掐住了爹的喉咙了。 "啊!"一下,把爹扑倒在地上,爷就掐住爹的喉咙了。 谁都没想到,爷会扑上去掐住我爹的喉咙不松手,咬住牙,大唤着说: "你咋知道没有新药呀!你咋知道没有新药呀!" 大唤着说: "我让你卖人家的⾎!" "我让你卖人家的⾎!" 爷的两个拇指就在他的唤声中,用力朝下一点一点地摁。爹他冷不防被爷扑倒在地上,仰躺着,头朝西,爷就骑在他的⾝子上,两个拇指准确确地摁着他的鼓咽喉,一下那咽喉就塌进爹的喉管了,爹的眼珠就朝外 ![]() ![]() 事情有些快,如不见有云就有了雷雨样。事情确实有些快,如不见云就有了雷雨样,我爷要掐死我爹的事情轰轰响着发生了。不可收拾了。可又说到底,我爷是我爹的爹,是亲爹;我爹是我爷的亲儿子,亲孩娃,他们不该这样的,死死活活的。要死要活的。可他们这样了,死死活活的。我妹英子就在一边大声地哭,哭着唤:"爹!爹!——" "爷!爷!"—— 别的人,也都惊着了。好像惊着了,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看。一动不动地围着看,好像惊着了。不说话,如看一对抵着角的牛。谁都看着不说话,像围看一对斗 ![]() 可是我妹在那儿哭着尖叫了:"爷!爷!——" "爹!爹!——" 这一唤,猛地我爷的手就在爹的喉上僵住了,没有先前用力了。如谁在他的后脑猛地打了一 ![]() 也就这样把手松开了。 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雷阵雨样过去了。 爷像从梦里醒了样,从我爹⾝上站起来,木呆呆地立在人群里,望着躺在灯光里的爹,低声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趁人多让你磕个头你都不磕呀?" "趁人多让你磕个头你都不磕呀?" 爹在地上躺一会。躺了一会儿,缓过一口气,慢慢坐起来,脸⾊苍⽩着, ![]() ![]() ![]() 响了好一会,爹从地上站起来,冷了一眼爷,恨了一眼爷,却又突然朝我妹英子的脸上打了一耳光,吼着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这下你不来了吧!这下你不来了吧!"再冷一眼爷,恨了一眼爷,瞟瞟那些站在那儿看我爷掐他的庄人们,掐着他却没谁拉我爷一把的庄人们,他就扯着哭着的英子走掉了。 扯着他的女儿走掉了。 也就走掉了。 在那灯光中,爷望着爹一步一步朝学校大门走过去,直望到爹的影子模糊在大门口,他才转过⾝,脸上挂着汗,一步一步地重又走到台子上,站到愣在台上的马香林的面前去。站到愣着的全庄人的面前去,看一眼庄人们,突然跪下来,轰地跪下来,大声地对着庄人们说: "我丁⽔ ![]() 话到这,我爷在台上向丁庄人磕了一个头:"我丁⽔ ![]() 又磕了一个头:"我丁⽔ ![]() 再磕了一个头:"还有一桩事,是我替府政组织大家都到蔡县去参观,大家才都开始卖了⾎,也才卖出了今天的病。" 我爷磕第一个头时,就有人过去拉我爷。拉着连连说:"何必呢,何必呢。"就拉住我爷了,可我爷还是挣着自己的⾝子磕了三个头,说了他要说的话,像还了什么愿样又从地上站起来。站起来,如老师望着班里的生学样,扫一眼,见台下的人站着或坐着,全都盯着他,他就如宣布上课那样宣布说:"从明儿起——丁庄这些年里没有庄⼲部,大家要信得过我丁⽔ ![]() ![]() ![]() 我爷说:"我都实话说了吧,上边庒 ![]() 说到这,我爷还想说啥儿,把目光朝着大伙扫了扫,还要说啥时,忽然听到⾝后"咚!"一声,像有一段竖着的木头栽倒在了台子上。回过⾝,就看见马香林从他坐的凳子上裁了下来了,脖子弯曲着,脸⾊像是⽩门联上的纸,弦坠子落在他⾝边,还有弦音颤颤抖抖的响。 马香林听我爷说了真的没有新药后,他就咚的一下裁倒了。嘴角挂着⾎,不多一丝儿。鼻子流着⾎,不多两股儿。 学校里,也就有了一股死人的⾎味了。 下世了。 马香林他就下世了。 下世在他说唱的台子上。埋时候,我爷和他媳妇说了几句话,就去替他家张罗⼊殡的事,替他家请了不知丁庄有热病的画师来,给丁香林画了一张像。像是他坐在台上说唱得如醉如痴的样,还在台下画満了听他说唱的人。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台子下,看他拉着弦子的唱。听他拉着弦子的唱。画了那台下没地方坐,有人坐在学校的院墙上,有人爬在学校里的树杈上。人山人海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听看说唱的人群里,庙会样,还有人在卖着烤红薯,卖着⽔煮梨,卖那糖 ![]() 好不热闹的一张图。 把那图卷起来放在棺材里,放在马香林的⾝边上。在他⾝子的另一边,放了他爱拉的坠胡儿。 就把马香林给埋掉了。 也就埋掉了。 wWW.bBm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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