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第四章.2及《丁庄梦》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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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 书号:43152 时间:2017/11/1 字数:157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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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叔刚过十八岁,他轻声骂一句:"⽇你祖![]() ![]() 已经有将近二年没人叫他村长了。 我爹叫:"老村长――" 李三仁不说话。把举着的镢头放下了。 "老村长,前几天我到县上开了一个卖⾎经验 ![]() 说到这,我爹顿住话,瞅着李三仁的脸。 李三仁也瞅着爹的脸。 "我当然不能当,"我爹说:"我对县长和管咱们庄脫贫致富的教育局长说,丁庄除了老村长,没有人能当了这村长。" 李三仁就盯着爹的脸。 "别看我们丁家你们李家不一姓",我爹说:"可我丁辉最明⽩,这辈子一心为丁庄办事的人只有你一个。" "这辈子,"我爹说,"你不当村长就没人敢当这村长了。" "这辈子,"我爹问:"你不当村长还有谁敢当?" 说完这些话,爹就从李家的田里出来了。新翻的沙土地里,有蚂蚱、旱娃在那地里蹦,落到爹的脚面上,有股荫凉一下就从脚上传遍了他全⾝。爹抬一下脚,把那旱蛙踢开去,一步一步地在那田里走。走出来,就听到了李三仁在他后边的唤。 "丁辉啊——来,豁上去叔再卖这一次⾎。" 我爹说:"叔,你脸上有些⻩,要不你再过几天卖?" 他就说:"我都经了几十年的事,还怕流这点儿⾎。" 他就说:"他妈的,只要对咱家国好,我还怕流这一点儿⾎。" 就在李家的田头上,李三仁躺在一棵槐树下,头枕在他的镢头把儿上,我爹把⾎浆袋挂在槐树的树枝上。我叔给他扎了针,他的⾎便从那筷子耝细的塑料管里流进了⾎袋里。 那⾎袋,表面是500CC一斤装的袋,实际上,它装満是600CC一斤二两重。要是边菗边拍着那袋子,它就能装到700CC一斤四两重。 菗着⾎,我爹拍着那袋子,说不拍⾎就凝固了。就边拍边和李三仁一句一句说着话。 我爹说:"庄里除了你,真的没人能当这村长。" 他就说:"⼲烦了。我⼲了一辈子。" 我爹说:"你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好年龄。" 他就说:"我要东山再起了,丁辉你一定要出来给我当帮手。" 我爹说:"我已经向县长、局长表了态,你不出山挂着帅,打死我都不当这庄⼲部。" 他就问:"菗了多少啦?" 我叔说:"别着急,再有一会就満了。" 就把那⾎袋菗満了。 鼓鼓 ![]() ![]() 我爹说:"现在⾎浆降价了,一袋是八十块钱了。" 他就说:"那我再找你二十块。" 我爹又忙拉着他的手,"老村长,三仁叔,你找钱就是打我的脸,别说十块二十块,就是五十块钱我也不能让你找。"他就不好意思地收了钱。我爹、我叔要走时,看见他的脸成了苍⽩⾊,汗在那脸上一粒一粒滚,像雨帘挂在一张蜡脸上,想站起来回到他家田里去,可却走了三几步,晃了一下⾝,就忙扶着镢头蹲下了。 唤着说:"丁辉呀――我头晕得很,这天这地都在我眼前转圈儿" 我爹说:"不让你卖你偏要卖。我提着你腿倒倒⾎?" 他就说:"倒倒吧。" 也就躺在田头上,我爹、我叔一人提了一只他的腿,脚在上,头向下,让他的⾎从腿上、⾝上朝着头上流。为了让他头上⾎⾜些,我爹我叔还慢慢提着他的腿双抖了抖,像提着洗了的 ![]() ![]() ![]() ![]() 抖完了,把他的腿双放下来:"好些吗?" 李三仁就从地里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路,回头笑着说:"好多了。我经了半辈子的事,还怕流这一点儿⾎。" 我爹我叔蹬着三轮就走了。 李三仁便柱着镢头又回田里⼲活了。他走路一摇一晃着,爹和我叔都以为他会突然倒在田里边,可他没有倒下来,到了田央中,他还回过⾝子唤: "丁辉啊,有一天我东山再起当村长,你一定要出来当个副村长。" 我爹、我叔就扭头看看他,笑着回到了丁庄里。在庄头,在庄街上有⽇光的⽇头地,在庄里避风朝 ![]() ![]() "⽇他 ![]() ![]() "⽇他祖 ![]() ![]() 不知道他是在骂谁。 那时候,李三仁不到五十岁也开始卖⾎了。一卖就卖得不可收拾了。有开头不见结尾了。 这时候,他不到六十就有热病了。热病一来就比别人的重。重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也算有个结尾了。结尾是他等了多年还想当村长,可这多年庄里没⼲部,乡里也没谁来任命哪个当村长。 李三仁已经苍老了。 不到六十就像了七十岁。 再过几个月,也许他就要下世了。 他已经病得不轻了,走路脚上像系了两块大石头。媳妇说:"李三仁,人家有病都去了学校享福去,你还在家让我天天侍候你。"他就来学校和热病病人一块过着了。一块儿过,他却每天不说话,每天一个人在学校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爬到他架在墙角的 ![]() ![]() ![]() ![]() ![]() ![]() 是李三仁把他叫醒了。 李三仁把我爷给叫醒了。 爷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庒 ![]() ![]() ![]() 叫了一声就醒了。醒了我爷看见他去拉李三仁家孙子的手还伸在被窝外,看见铺天盖地的花海汪洋在平原上,汪洋在丁庄和丁庄的庄口上、田地里和⻩河的古道上,七颜八⾊闪着光,结着金砖、金瓦、金条、金块和金珠、金粒儿。我爷没有立刻睁开眼,他又一次看见了那地上开鲜花,地下结⻩金的景况了。他在 ![]() ![]() 爷便急忙折⾝坐走来:"三仁呀,出了啥事儿?" 李三仁就嘶哑着嗓子恼恼地道:"⽇他娘,无法无天了,这贼无法无天啥都敢偷哩。" 急忙忙地问:"又丢了啥?" 恼恼地说:"昨儿夜里那贼一样东西也没送出来,今儿又偷我的东西了。" 我爷问:"又丢了啥?" 依然恼恼地:"贼把最不该他偷的东西拿走了。" 我爷就急了:"到底丢了啥?"他下 ![]() 李三仁他就望着爷的脸,犹豫一会道:"⽔ ![]() 他说:"那钱丢了无所谓,可那公章不能丢。" 他说:"说啥也得把那公章找回来,这十年我就没让公章离开过我⾝子,可今早一醒它却不见了。" 天⾊透着明,从窗口和门口过来的光,把屋里照得清⽩着。叔还没有从外边走回来。爷把目光从他的 ![]() 他却说:"丢钱无所谓,得把那公章找回来。" 我爷问:"到底丢了多少钱?" 他还是那样说:"丢钱无所谓,可得把那公章找回来。" 爷就直直盯着李三仁,像看一个他第一次见了面的人。看一个他先前不曾见过、庒 ![]() 不曾认识的人。到末了,我爷就又问:"三仁,你说咋找吧。" "搜。"李三仁冷冷硬硬道:"⽔ ![]() 爷就从他的屋里出来了。 东边的地平线上已经有一大片的金⽔儿,像铺天盖地,一田连着一田、一片连着一片盛开着的花。挤在一起,堆成山脉的花。那花的光⾊,落到学校里,学校就溶在了那花的里边了。两层楼的教室里,睡着的热病人们都还没起 ![]() ![]() 我爷就到那树下,从树杈上取出钟 ![]() 那钟和钟 ![]() ![]() 就竖成摆设了。 可眼下,钟又敲响了,是"当当当!当当当!"地敲,急切得如火 ![]() 就有人披着袄,爬在二楼的窗口上唤:"⼲啥呀?" 李三仁就和他当年做着⼲部样,扯着嗓子对着楼上答:"集合!都下来集个合!" 又问到:"是不是捉住了贼?" 他就撕着嗓子唤:"都来集合了就知道了贼是谁。" 丁庄的人,病人们,就都从屋里出来了,有的 ![]() ![]() ![]() 我爷说:"人都病到这时候,活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儿天,可到这时候,你们还要偷。还要偷——昨儿夜又偷了李三仁的钱。" 李三仁就在边上大声揷着话:"丢钱无所谓,可他偷了丁庄村委会的章。那公章十年没有离过我的⾝,昨儿夜里被这贼给偷走了。" "不搜不行了。"我爷扯着嗓子问:"谁愿意出面和三仁和我一块儿,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搜?"话说完,爷就把目光落在了人群上,未及把目光一遍儿地扫过去,我叔就奋兴奋地挤出来,大声说:"我去搜。得罪人了我得罪,谁让他偷了我兄弟媳妇玲玲的绸袄呢。" 玲玲的脸便红似⽇出了。 我叔就从人群里边走出来。英雄一般站了出来了。 待又有两个人立站出来后,就开始一间一间屋子楼上楼下地搜。也就搜到了两个贼。 一个贼是赵秀芹。是给大家烧饭的赵秀芹。 赵秀芹的热病也到时候了,脸上的疮痘一粒挨一粒, ![]() ![]() 照往常,她有热病半年了,⾝上的疮都四起四落了,人该早死了,可她还活着。 一般的人,三起三落就该死掉了,可她四起四落还活着。 说起来,比她大十岁的王宝山是卖⾎娶了她,她用他娶她的钱又给自己的弟弟娶了媳,然后就跟着王宝山去卖⾎,替男人还着娶她的钱,可到了十年后,王宝山没有染上热病她却染上了。半年前,发烧那几天,每天她坐在自家院里地面上,拿脚跟用力蹬着地上的土,又哭又唤说: "我好冤枉呀——" "我好冤枉呀——" 王宝山去拉她,她用手在王宝山的脸上抓出了⾎,骂着说: "是你害了我——你这八王蛋!" "是你害了我——你这八王蛋!" 她在地上又哭又闹,把地上的土蹬得飞飞杨杨。可过了几天后,她就不哭了。不闹了。还一样去烧饭,一样去喂 ![]() 给全庄病人烧饭了,她却开始偷着全庄病人了。 赵秀芹是睡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里。在教室靠里的墙角上。我爷和李三仁领着人在楼下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搜,翻 ![]() ![]() ![]() ⽩哗哗的大米就被丁庄的病人们看见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僵了一层愕着的⾊。没想到,她给大家烧着饭,竟是她把粮食偷走了。就派人去灶堂把她叫出来。这时候,我叔就在二楼把另一个贼从被窝揪了出来了。也还没想到,这另一个贼,会是一生都不曾对别人大声说过话的赵德全。会是已经年过半百的赵德全。大家都出门集合时,赵德全没有去集合,他说他这几天⾝上格外没力气,人是怕活不了几天啦,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就睡在 ![]() ![]() ![]() "菗多少?"我爹问。 他就说:"你看到我脸⻩就不用再菗了。" 我爹就给他找一个最大的⾎浆袋,菗到袋満了,他的脸⻩了,额门上还又挂了汗,爹就把针头拨下来。给他钱时好像总是多给两块钱。他就接着钱,望着我爹说:"丁辉啊,所有采⾎的人,就数你辉对我好。" 就总是找着我爹卖⾎了。 我叔哪里想得到,会是他偷了玲玲的新绸袄。谁能想得到,会是他偷了人家新媳妇的袄。⽇光从窗口漫进来,他的脸像⼲尸样晒在⽇光下。那死鱼样的眼里泛着一层⽩。死鱼样的⽩。待搜贼的人从他面前过去时,望着那和他一样有病却来去有风的庄人们,他的脸上有了一层羡慕的光。是羡慕别人还活生生着的光。因为羡慕眼里也还流出了泪,有一声叹气长得十里二十里,人们都还劝他想开些,还说了"早死早脫生"的笑话来开他的心,可哪里能想到,他是一个贼,会偷了人家新媳妇的绸嫁袄。 都已经从他 ![]() ![]() 那绸袄红得如生新的⽇光样。和生新的⽇光一模儿样。 就把赵秀芹从灶堂叫了出来了。 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都姓赵。丢尽了天下赵姓人的脸。 校园那时候,已经有了⽇暖的味。⽇光铺进来,像火光照进来。田野上,田野上的清新也在院里铺散着。鸟叫声,在头顶雨样落在院子里。几十个丁庄的人,有病的人,像早就想到赵雪芹本是一个贼,把她从灶堂叫出来,谁也没有觉得有哪儿对不住了她。只是觉得她对不住了丁庄人。零散散的一片儿,都站在那挂钟的桐树下,有人就去把赵秀芹叫了出来了。以为她会低着头从那灶堂走出来。以为她会満脸愧羞地走到人们面前的,可她却脸上连一点愧意都没有,边走边撩着她的 ![]() ![]() 爷立在那桐树的正前面,望望那枕头里的米,又望望面前立的赵秀芹,我爷说: "秀芹,是你拿了灶房的米?" 她却说:"没有呀,怎么了?"爷就说:"听说你以前爱偷庄稼和青菜,可现在人都快死了,你还偷快死的人兑的米和面。"说着话,我爷瞟了一眼扔在地上枕头里的米。赵秀芹也就看到了那一枕头⽩哗哗的米,先是怔一下,后就突然扑过去,把那枕头里的大米抱在怀里边,像生怕她的孩娃被人抢走样,蹲坐在我爷前,用双脚轮番地蹬着地上的沙和土,⼲嚎嚎地哭着说: "你们搜我了——你们搜我了——你们这狼心狗肺的人,不吭声就去搜我了。" 她哭着唤着说: "你们这些有病的人,有了热病艾滋病还这样没良心,还不吭声就去我的 ![]() ![]() ![]() 我爷说:"你家欠这粮食呀?" 赵雪芹瞪着爷的脸:"我家不光欠粮食,连一把柴禾一棵草也欠。" 我爷吼:"欠了我给你。" 她就说:"我要你的⼲啥呀,该我挣的我不要,我要你的⼲啥呀。" 反倒是我爷没话了。没话可说了。在场的丁庄人,也都哑言了。景况像是丁庄人都对不起了赵雪芹,不是赵雪芹对不住了丁庄人。就在这时候,我叔和几个男人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赵德全没有赵秀芹那样的胆和势。是男人还没有女人那样的胆和势。他的脸上贴着苍⽩的⻩,从楼上走下来,就像要去刑场样,额门上挂了许多汗。大冷天,挂了许多的汗。小步子,慢步地走,朝前走像朝后退着样。下了楼,他抬头看了一下院央中的庄人们,对⾝后的我叔说了啥,我叔也和他说了一句啥,再回过头来时,那脸⾊就一阵⽩、一阵⻩地变着了。说起来,他真的已经病重了,到了寿限的末后了,人瘦得和⼲焦的柴禾样,往年可⾝适体的棉袄⾐ ![]() 玲玲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自己的袄,她看看赵德全,又看看我二叔。 二叔就把那绸袄递给玲玲了。二叔说:"在他被窝的脚头找到的。" 就从赵德全面前把那袄还给玲玲了。 赵德全便慢慢蹲下去,把头勾在地面上,像从他面前递去的不是一件袄,而是揭去了他脸上的一层⽪。于是着,他的脸⻩了。蜡⻩了。死鱼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自己的脚尖儿,人缩着,像缩在那儿的一条被打怕了的狗。 我爷说:"德全,那袄真是你拿的?" 赵德全就枯枯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赵德全依然枯枯地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说话呀。" 赵德全抬头瞟了爷的脸,依然枯死在地上不说话,默得像一眼枯井样。 我叔说:"赵德全,是我把袄从你被窝搜了出来的,你说我冤你不冤你?"赵德全把头低得更低些,依依然然地不说话。我爷便冷了一眼叔:"二老呀,你嘴上咋搁着那么多的话。"我叔也就默着了,默得像一眼枯井样,黑洞洞的深。⽇头已经脫了地平线,那黏黏稠稠的金⽔金汤儿,一挣出来就跳得有杆儿丈儿的⾼,把学校照得通体透明着。立在⽇光下的丁庄人,谁也不说话,都在看着爷,看着赵德全,等着事情的结尾和收场。我爷说:"你这赵德全,孩娃都要结婚了,还偷人家新媳妇的袄。"然后,然后话刚说到这一步,赵德全额门上的汗就落在地上了。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沉默着。丁庄人都在沉默着,赵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从地上坐起来,抱着她枕头里的大米朝着灶堂走。 我爷说:"你去哪?" 她扭回了头:"锅还坐在火上哪。饭烧煳了咋吃呀?" 李三仁就追着问:"秀芹呀,你拿丁庄村的公章没?" 赵秀芹便没好气地说:"你当那是金子啊。" 李三仁怔了怔,想一会,就蹲到了赵德全的⾝边上,很亲很轻地问着说:"德全兄弟,咱们都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你要是拿了我放在枕头下的公章你就还给我。"赵德全就很认真地朝他摇了一下头。 他又接着问:"真的没有拿?" 赵德全又点了一下头。 李三仁便极是失望地站起来,像赵德全额上的慌汗染了他,他的额门上也有了一层急出来的汗,求 ![]() ![]() 李三仁大声地唤:"那钱我就不要了,可你们得把那公章还给我。" 事情也就过去了。 悄没声地过去了。 过了三五天,三五几天的,人们都在学校平静着,平平静静着。玲玲朝学校的厕所去。男厕所在楼东,女厕所在了楼的西。玲玲朝西去,穿了她的红绸袄,像一团火在朝西 ![]() ![]() 他在厕所门前不远的地方等玲玲。 玲玲从厕所出来了。 他们彼此看了看。玲玲很不屑地看看赵德全,要走时,赵德全却上前 ![]() 玲玲更不屑地望着他。 他就在脸上挂了笑,瘦⼲⼲的笑,淡薄薄的笑,有些僵硬的笑。"不怕你笑话,"笑着说:"我知道我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不笑了,说:"不怕你笑话,我和你婶结婚时答应过给她做一件红绸袄,可现在,我儿子都要结婚了,我也快死了,她还记住我欠她一个红绸袄。"他说到:"我都快死了,我死前想还给她一件红绸袄。" 玲玲站一会,啥话也没说,就从赵德全面前走掉了。 他就追着说:"我给你五十块钱行不行?" 玲玲就从他⾝边走掉了。 "八十块钱行不行?" 她就从他面前过去了。 "一百行不行?" 玲玲走了很远回过了头: "你不会到沩县县城去买呀。" 事情平平静静过去了。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就是丢点粮食丢了点钱,丢个公章丢了一件袄,该找的贼也都找到了。赵德全是想在死前还给他媳妇一件红绸袄,娶人家时候应了下来的,可现在,自己儿子都要成家与立业,那承诺还没有兑现的影。人得热病快死了,还欠人家一件绸嫁袄。一念间,就走上贼道了。赵秀芹,说让她凭空侍候别人她就吃了亏,她是理当偷那一些粮食的。这也就有了新规矩,让赵德全把袄还给杨玲玲,让赵秀芹和她一块烧饭的另外俩女人,还是烧着她们的饭,但别人每月都要从家往这兑米、兑面,兑杂粮,她们就不用兑粮了,⽩烧⽩吃就行了。然后对所有的病人们,规定谁再有了脚快手长的事,你就回你的家里去,就病死在你家的 ![]() 都是能活今天不知明天的人,没有啥儿再可计较的。可是李三仁,没有找到村委会的章,他却总是心不甘。一边说:"不找了,不找了,反正丁庄已经没有了村委会。"又一边,却总是在这个人的 ![]() 终于还是没找着。 没找着,就总是心里煎熬着,会坐在哪儿突然叹下一口气。悠长长的一口气,像心里有着天广地阔的憾事样。可是有一天,一整天,他既没有坐在楼下的⽇头地,也没有坐在楼上从窗里透进的⽇光里,而是钻在了他的被窝里。他夜里钻在被窝里,早上钻在被窝里,上午还钻在被窝里,挨到要吃午饭时,还是钻在被窝里。我爷让我叔去唤他来吃饭,我叔就敲着自己的搪瓷碗,到李三仁住的教室门口唤: "三仁叔,吃饭啦——" 不见有回应,就又接着道: "老村长——你不吃饭啦?" 仍然不见有回应,叔就去了他 ![]() 乌青的菜颜⾊。 这时候,他人已经下世了。 早就下世了。也许是死在昨儿上半夜,也许是死在昨儿下半夜。在他的枕边上,有他吐的一滩儿⾎。污黑黑的⾎,像一片污黑黑的泥。都已经冻成了乌黑黑的泥冰儿。赵德全比他病重还活着,可他比赵德全病轻却倒下世了。虽然吐了⾎,可他的脸上并不见着多曲歪,说明他死前并没有多么受不了的苦,也许只是有了咳,咳了⾎也就下世了。倒是死前脸上有些遗憾的样。眼睛还睁着,嘴也还张着,似乎想对谁说句啥儿话,未及说出口,人就下世了。 我叔就在他 ![]() ![]() "喂——李三仁下世啦!" 下边的人抬着头:"你说啥?" 我叔说:"李三仁下世啦,⾝子都冷了。" 就都怔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着急去西边灶堂里,先回⾝来到二楼教室里。五六个人,都看看李三仁,都拿手去他鼻前试了试,脸上都有了青⽩⾊。 我爷也来了,脸上也有了青⽩⾊。 我爷拿手去他鼻前试了试,脸上挂着青⽩⾊,扭回头来说: "谁去给他家里说一下,让他家里把棺材、寿⾐准备着。" 就有人望着我爷说:"吃过饭再去通知他家吧,不然饭都要冷了。" 我爷想了想,就拉过被子把李三仁的脸给盖上了,领着人们到了楼下去吃饭。吃着时,谁也没说李三仁死在被窝的事。知道的,和以前吃的差不多,不知道的,还和以前吃的一样多。没有风,⽇光从灶堂偏西一点晒过来。校园里,有了暖和静,大家都席地坐着或站着,吃着馍,吃着赵秀芹炒的大锅菜,喝着她放了碱的⽟蜀黍生儿汤,有的坐在从教室搬来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鞋子上,就都呼呼地吃着或喝着,说着许多村庄里的事,说着说过了的笑话和不可笑的话。 有一搭儿也没一搭儿。 就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 玲玲和我二叔蹲在一块儿吃。玲玲问:"老村长是不是下世了?" 二叔看看她:"下啥儿世,他说他不舒服不想来吃饭。" 玲玲说:"谁拿他的公章给他就算了,别让他心里老有一块病。" 二叔说:"你找到你的棉袄就行了,还管那么多的事。" 就都低头吃着饭,抬头说着话。吃完了,我爷才对赵秀芹也对大家说:"李三仁不想在学校再住了,以后就别给他烧饭啦。" 大家便怔着,像听明⽩了我爷的话,又像没有明⽩爷的话,你看我,我看你,不明⽩谁也不去问,一时里,饭场上静得只有了人的呼昅声。连人的呼昅也没了。风把房上的羽⽑吹下来,连那羽⽑飞着都有了清晰晰的响。就在这时候,坐在灶堂门口的丁嘴嘴,清了一下嗓,说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吧。 他就说,从前有个在县衙当差的聪明人,什么事在他面前都易如反掌办成了。有一天,县太爷想要考考他,就从县衙出来到了城郊上,忽然看到有个姑娘从菜园那边走过来,县太爷说,你去和那姑娘说上几句话,如果她让你亲了她的嘴,我这县太爷的大印让你掌三天。如果她不让你亲她的嘴,我打你五十大板行不行?说聪明人想了想,就 ![]() 聪明人就回来当了三县天太爷。 "你们猜聪明人到那姑娘面前说了啥?"丁嘴嘴说着又问丁庄的人,看大家都不再吃饭都在听他说笑话,他就瞟瞟大伙们,卖着关子喝了几口汤,让大家等了他一会,才又说聪明人到菜园边上拦住姑娘说,喂,你走你的路,你怎么拐到菜园偷我们家的韭菜呀。姑娘说我径直地走着路,谁偷你你们家的韭菜了?聪明人说我明明看见你偷了韭菜吃到嘴里了,你咋还说没有偷?那姑娘就在聪明人面前张开嘴,说我吃了?你过来看看我的嘴?聪明人说你咽到肚里了,我哪能看见呀?姑娘说,难道因为这还能把我肚子剥开给你看?聪明人说,那倒用不着,韭菜味儿重,你让我闻闻我就知道了。 姑娘就张着嘴凑过去,让聪明人闻了她的嘴。 县太爷只好把大印 ![]() 丁嘴嘴是几天前搬进学校来住的。有了热病后,他对他一家人说他要去过天堂的⽇子了,就说着笑着让家人把他送进了学校里,从此学校就笑声不断了,有听不完的笑话了。我爷说李三仁不愿再在学校里住,他想回他的家里去,所有的人就都怔着了。听了丁嘴嘴的笑话后,所有的人都从惊怔中愣过神儿来,咯咯哈哈地笑着了。 眠着嘴儿笑。脸仰在天上笑。还有人一笑就从他坐的凳上掉下来,手里的碗便落在地上了,饭汤泼了他一⾝。 李三仁下世两天后,⼊殓那一天,他媳妇没有哭,去问我爷李三仁那鬼为啥死了还拢不上嘴,合不了眼,到底他有啥儿放不下的事。我爷就去看了李三仁,果然见他躺在灵棚里,大张着嘴,张大着嘴,眼也睁得比活着还要大,眼⽩和孝布样挂在眼睛上。没说啥,我爷想一会,便独自离开丁庄村,不知去了哪。半晌后,我爷走回来,手里拿了一枚新刻的丁庄村委会的章。圆的章。新的章。还有一个盖章用的印泥盒。为了补那李三仁生前的憾,我爷回来亲自的把章和印泥放在了李三仁的棺材里。把章塞到他的右手里,把印泥盒放在他的左手里。然后我爷说:"三仁呀,我在学校把章给你找到了,没人偷,就掉在你 ![]() ![]() ![]() 眼就合上了。嘴就拢上了。 闭了眼,拢上了嘴,李三仁的死相也变了。虽然人是有些枯⼲着,可他脸上有了一片的安祥来。有了无缺无憾的安祥来。 李三仁就意⾜安祥了。 wWW.bbM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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