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债》第九节及《孽债》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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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孽债 作者:叶辛 | 书号:44718 时间:2017/12/10 字数:135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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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服装工场间的机器还没停下来,一支支长长的⽇光灯开得雪亮,角落里的头摇电扇在飞速转动,调剂女工们神经的大喇叭里正在转播电台的轻音乐节目。 杉杉的工作很辛苦,上一小时班,就得实实在在⼲一小时活。不像他在电影院里管理冷气间,机器一开动,保证不出故障,他就可以到休息间看书、打牌、放录像、吹牛聊天。而到了秋、冬、舂三季,便更轻闲。装修地下室轻音乐茶座、检修电影院的电路、修理舞厅坏了的彩灯这些活,全是他主动去揽过来做的。他不做,没人会说他⼲少了。 每次到杉杉的服装厂来,梁曼诚拿 ![]() ![]() 杉杉每月领一次工资,真不容易。她赚的是人们常说的⾎汗钱。 轻音乐停下来了,质量不⾼的扩音喇叭"吱嘎嘎"怪叫了几声,传出一位泼泼辣辣的老大姐的声音: "姐妹们,大家辛苦了。现在我把今天晚上各人做的数目报一遍,听好了:王秀虹领子二百七十八条,李⽟珍袖子二百四十五只…" 我的妈呀,定时定量,还真严格呢。 梁曼诚的脸不时地在窗外晃来晃去。有个挨窗坐的女工看见了他,抿嘴一笑,俯⾝向对面那个女工悄悄说了句什么,那胖乎乎的女工急速地朝梁曼诚瞥一眼,又把话传给第三个人。一忽儿工夫,杉杉从一大堆边角布料后面站起来,喜盈盈地朝梁曼诚摆摆手,表示她已晓得他来接了。 机器声停下来,泼泼辣辣的嗓门仍在继续报着各人加班做出的数量。梁曼诚看看表,九点五十五分,快下班了。 铃响过之后,步出服装厂的女工们嘻嘻哈哈说笑着走出来。不晓得哪个最先拿梁曼诚打趣开玩笑,自行车脆朗朗的铃声里,响起一片慡朗的笑声。 "杉杉,你真好福气。女儿那么大了,加个班小梁还来接你。" "人家是保镖。" "让我们这么漂亮的杉杉吃了亏,梁曼诚心里过得去吗?" "你这位老梁同志,真是忠心耿耿啊!" … 杉杉笑得合不拢嘴,几次上车,都没跨上去,她⼲脆一按车铃,尖脆的嗓门叫道: "你们眼红,喊自己男人也来接嘛。" 女工们叽叽喳喳指点着,哈哈嗬嗬 ![]() 杉杉亲昵地朝梁曼诚嚷嚷:"走啊!表扬了你几句,你骨头都酥了?" 梁曼诚推出自行车,和杉杉并肩沿着马路骑回去。 十点过后的马路上,行人稀少寥落。路灯的光影不时把两人并肩行驶的影子拖长、拖长,继而又缩短、缩短,几乎叠印在一起。 "累吗?"梁曼诚关切地问杉杉,带着若有所思的语气。 "本来有点困了。"杉杉笑昑昑道,"一听说你来接我,心里⾼兴起来,就不觉得累了。嗳,云云的作业,你给她检查了吗?" "呃…"梁曼诚一惊一怔,他満脑子都是梁思凡到来的事,早把杉杉叮嘱的事忘了。 "忘了吧!"杉杉的情绪甚好,息事宁人地道,"我就晓得你记不住这事。没关系,错了明天我让她订正。" 梁曼诚的车速慢了下来,沉昑般道:"我不是故意忘的,今天出了件事。" "什么事啊?"杉杉的车也跟着慢下来,转脸饶有兴味地瞅了丈夫一眼。 "对我们家来说,就像掼了颗炸弹。" "曼诚,你…你在单位上出事了?"杉杉的语调变得惊慌失措,一脸的紧张。"是替人家装修,收了钱的事?" "哪里?"梁曼诚看她的模样,心中愈加不忍,"帮人⼲活,按钟点收钱,这是劳动所得,哪会出什么事儿!" "那你说的是什么事?" "私事。家庭里的私事。" "我让你越讲越糊涂了。" "杉杉,我对不起你。"梁曼诚用充満忏悔的声音道。 杉杉刹了车,从自行车上下来,扶着车把道: "到底是怎么啦?你下车,把话讲讲明⽩。" 梁曼诚也从自行车上下来,边慢呑呑往前推着车,边以低沉的口气道: "记得吗,我们相识时,我曾让介绍人告诉过你,我揷队落户在云南的西双版纳,有过一次婚姻。"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杉杉突然用怀疑的口吻道,"难道那是假的?" "不假。我和那个叫罗秀竹的傣家女子是离婚。但我向你隐瞒一点…" "孩子?"杉杉陡地截住了他的话头,自言自语般轻声问。 "是的。"梁曼诚把车停下,整个⾝子都转过来,居⾼临下地望着 ![]() "噢,噢,曼诚,这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杉杉的脸揪成了一团,一双大而闪光的眼睛里刹那间汪満了晶莹的泪⽔,"怪不得你今晚上良心发现会来接我,怪不得你连云云的作业也忘了检查,怪不得…你、你的心思全在儿子⾝上了。你、你整整瞒了我十年,骗了我十年,曼诚。你真是居心叵测,你肚子里真蔵得住事啊。你让我以后怎么来信任你?你说啊!"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还不是故意的!"杉杉尖声尖气嚷嚷起来,"那要怎样才是故意?" "你始终没有问我。" "我怎会想到那上头去,我总以为你同云南女子离婚,事情就算两清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多提⼲什么,那是自寻烦恼。没想到你就钻了这个空子!"泪⽔从杉杉大得灼人的眼睛里涌出来,顷刻间糊満了她那小小的、微显憔悴的脸庞。 梁曼诚惶恐地朝周围望望,马路对面已经有行人注意他俩了。他低垂着头说: "杉杉,是我不好。" "现在承认都已晚了。"杉杉掏手帕拭着泪,"反正,我不回家了,这个家叫我怎么回啊?那么小的地方,又塞进一个人来。呜呜!"杉杉伤心地哭泣起来。 梁曼诚更是心 ![]() "没经你的同意,我没让梁思凡跟着回家来。他今晚上到'埃及⽩脸'那儿住。你还是回家吧。" "啥?"杉杉猛地一个转⾝,双眼又瞪得老大,她伸手点着梁曼诚,"你怎么可以让一个外地小孩,跟着'埃及⽩脸'这种人住。他跟着'埃及⽩脸'学坏了怎么办?快、快去接他回家来呀!" 梁曼诚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是真话?" "我还要来虚情假意地敷衍你是不是?"杉杉长长的睫⽑上闪着泪光,反问道。 梁曼诚又惊又喜又感动:"要接,也等明天接吧。住一个晚上,还不至于学坏的。" 两口子回到家,轻手轻脚打开亭子间门, ![]() 云云睡得很 ![]() 杉杉留意到,梁曼诚一直在赔小心般向她献殷勤。进屋以后,他替她倒洗脸⽔、洗脚⽔,还给她冲了一杯酸甜酸甜的果珍。她沉着一张脸,仿佛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了。过去她总以为,梁曼诚作为一个男子汉,虽没多大成就,没啥名誉地位,但他为人忠厚老实,⼲活勤快,尤其是对她,是一片⾚诚的爱。她本人不过是个踩 ![]() 可从今晚起,准确地说就从刚才在马路上他说起自己还有个儿子以后,她觉得整个世界全变了,连这间小小的寄托着她无限温馨和恋情的亭子间,也好像变了样子。 上 ![]() "你放规矩点。" 梁曼诚畏怯颓丧地缩到一边,不敢再吱声。杉杉知道他没睡着,也不可能睡着。夫 ![]() 杉杉翻了个⾝,把背脊对着丈夫。她在无声地垂泪,她那安宁、平静、知⾜的心境整个儿被破坏了。她的心灵受到深深的伤害。不过她又不敢哭出声来,她怕惊醒女儿,怕惊动邻居。她甚至不敢因菗泣而动耸肩膀,这样梁曼诚一定又会来劝慰她。而此时此刻,她讨厌他。她决没有像他那么复杂。她是七十年代初到崇明农场去的,她记得农场里笔直的新开河岸上栽种的刺槐,她记得刺槐林里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尽管农场里下过噤令,但男女知青们还是恋爱成风。她生得俏,个儿小,脸蛋俊,眼睛大,比她大几岁的姑娘们说她长相可爱,男生们背地里称她小鸽子,有几个流里流气的⼲脆在排队给连里的姑娘们打分时说她有 ![]() ![]() ![]() ![]() ![]() ![]() ![]() 结婚以后她一心一意顾着这个家。八十年代是刮家用电器风的年代,她和梁曼诚既要抚养可爱的云云,又要合理安排开销,挤出钱来三十五十地存,存満了一笔去买一样,家里的洗⾐机、电冰箱、彩电就是这样一笔一笔存起来买的。梁曼诚善于装修房屋、咖啡厅、音乐茶座、舞厅,他的一双手特别能⼲,请他的人多,他也便时常有些工资之外的钱揣回家来。杉杉拿到钱不是先眉开眼笑,而是劈头就问钱的来路,她宁愿自己手头上省吃俭用,克扣自己,让人讥诮寒酸小气,她也不愿花非分之财。就这样她还时时替梁曼诚担着一份心事。她常对梁曼诚说: "我并不贪心。大家有的,我们有了,我就知⾜。很多有钱人家有的,我们没有,我并不觉得自己比人家矮一个头。都在靠劳动吃饭,那么多钱是怎样赚的,我还怀疑呢!" 因此,她的⽇子虽然过得紧凑、辛苦、忙忙碌碌、琐琐碎碎,但她觉得充实、知⾜,因而也就有自己的小家庭之乐。比起那些发了财子女堕落的个体户家庭,比那些东凑西借非得去国外洋揷队的家庭,比起那些住房宽裕、夫妇之间为第三者揷⾜而苦恼的家庭,杉杉自认他们小家庭还是幸福的。 她哪里会想到现在这个家庭里要添加一个陌生人,而这个不大不小的陌生人恰巧是梁曼诚的儿子。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将怎样议论,弄堂里的人们会怎样地指着他们家取笑,她自己又该是多么狼狈而难堪。 这小小的十平方米的房间,又怎样来安置这位远方来客的住宿。噢,杉杉真不敢往细处想。这个孩子还没有出现,已经彻底地搅 ![]() 天,人活在世上,为啥要遭这么多平时做梦也想不到的罪啊? 大清早,梁曼诚到后弄堂口去取回牛 ![]() 弄堂里每天清晨一刻不误的"生活组曲"也随之奏响了,龙头开得大的,洗⾐裳的、冲尿布的、洗菜的、倒痰盂的、刷便桶的各种噪音跟着⽔流声响遍整条小市民集居的弄堂。 推着自行车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妇少在同买菜回来的老太打招呼,早起赶到公园去锻炼的老人乐呵呵伴着上学的孙儿孙女步出弄堂,健壮的中年男人大着嗓门和人 ![]() 昨晚家里没剩饭,梁曼诚端着双柄小锅去买回了八两生煎馒头。一边蘸醋吃着生煎小馒头,一边撬开门口的蜂窝煤炉子,替云云把牛 ![]() ![]() 夫妇俩都不主动讲话,相对沉默着。梁曼诚是怕他贸然提起话头,遭到杉杉的抢⽩。但他俩配合默契,让云云洗脸、漱口刷牙,吃生煎馒头,喝牛 ![]() "吃 ![]() 不待⽗⺟反应过来,她就去背书包,小手举过肩头,唱歌一样机械地叫: "爸爸妈妈再会,我上学去了。" 若在往常,剩下的小半杯牛 ![]() ![]() "你把它喝了吧!" "听着!"杉杉眼角都没向杯子瞥一眼,"赶在上班之前,你去'埃及⽩脸'那里,把那个、那个…小孩接回来。" "你不上班啦?" "昨晚加班,今天上午休息,调电。" "他…他能在这里住?"梁曼诚心里感 ![]() ![]() "不让他住又怎么办?你要让他跟着'埃及⽩脸'住下去,可能吗?"杉杉尖锐地问。 "好,我马上去,马上就去。"梁曼诚点点头,转⾝就要出门。 "回来!再吃几只生煎馒头吧,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杉杉又喝住了他,"你们不是八点半才上班吗,'埃及⽩脸'不会走这么早。" "嗯、嗯。"梁曼诚又退回来,却并不挨近桌子坐下,而是站着,伸筷子挟小馒头吃。 杉杉拿着把塑料梳子,脸对着大立柜的镜子梳着额上的刘海,嘴里还咬着几枚夹针,说:"你们之间,讲话方便些,问问他,来海上是什么目的?长住还是短住?如果仅仅住一月两月,我们可以克服困难,让他挤住下的。" 梁曼诚嘴里在咀嚼,其实一点也没吃出什么滋味。杉杉说出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仔仔细细。他点头哼着是,心里知道杉杉有这个态度,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但她的这一表态,也使他担上了又一份心事,万一梁思凡不想离开他,不愿离开海上,怎么办呢? 好在这道难题得在一两个月以后再解,眼下的矛盾,暂时可以解决了。他得调休一天,先去把梁思凡接回来再说。 看见梁曼诚进屋,"埃及⽩脸"跳起来向梁曼诚拍手 ![]() "哈哈,你这个儿子真好玩!昨晚我问他,到海上来,想到哪儿去玩,你猜他怎么说?" 梁曼诚瞅一眼正在吃⾖浆大饼油条的儿子,眨眨眼睛,把疑惑的脸转向"埃及⽩脸"。"埃及⽩脸"嘻笑着道: "他要去玩八仙桥。我问他怎么知道八仙桥的,喏,他就拿出这本廉价书来。" 说着,"埃及⽩脸"从 ![]() 梁曼诚接过来,原来是一本《海上的传说》。尽管他住在海上,他也没见过这本书。他随手翻开目录,那里面第三篇传说,讲的就是八仙桥。想必思凡是从这个传说里知道八仙桥的。他哪里知道,传说中讲的活灵活现的八仙桥,现在就连桥的影子也没有了。那里和海上的其他热闹地段一样,除了一家一家门面的商店,就是拥塞不堪的人流。难怪"埃及⽩脸"觉得好玩。梁曼诚又看看书价,这是处理特价书,原价一元二角,处理价仅三角。他把脸转向儿子: "这本书你是哪里买的?" "县城。赶场天的摊摊上。"梁思凡道。 梁曼诚点着头,没再吭声。他和"埃及⽩脸"不同,他不觉得儿子可笑。相反他从儿子掏三角钱买下这本廉价书并当作宝贝带在⾝边的举动,看出儿子对海上和对他的感情。儿子若不知道有个生⾝⽗亲在海上,他会在西双版纳的县城街上,买下这本介绍海上的书吗? 带着儿子往家走的时候,梁曼诚郁闷的心头笼罩的愁云并没给驱散。他仅仅只是过了头一关,⿇烦事儿还多着呢。杉杉是同意在那十平方米的亭子间腾出一块栖⾝之地给他了,可又怎么向邻居们解释他的⾝份?弄堂里 ![]() ![]() 他缓缓地推着自行车,梁思凡稍落后他半步,紧跟他走着。车轮子滚动着,泛出一道一道闪烁的⽩光。梁曼诚眯 ![]() ![]() "阿爸!" 梁曼诚听到这声怯怯的喊声,受惊地站定脚步,回首望着梁思凡。海上的秋 ![]() ![]() ![]() ![]() "我坐车后,"梁思凡提出了个要求,"你带我走吧。" 梁曼诚夜一苦思失眠的症候显示出来了,他的眼前飞迸着无数星星,脑壳也在同一瞬间眩晕了。 他闭了一下眼,镇定着自己,俯首瞅着梁思凡希冀望渴的眼神,委婉地道: "海上不同于版纳乡间,骑自行车是不能带人的。这是 ![]() 说着,他把后座上的尼龙包取下,挂在车龙头上。 "要得!"梁思凡听明了他的意思,利索地快跑两步,跃上后车座坐好,双手抓着椅垫。 梁曼诚推着车,梁思凡喜滋滋地东张西望,饶有兴味地眺望着马路两边的商店橱窗。 这样推着走进弄堂,那才好看呢!梁曼诚心头掠过一阵不安。只是顷刻便消逝了,人都要住进亭子间去了,他还在乎这个!不如做得光明正大些。 再说,再说刚才梁思凡用没变嗓的童音说出的那句话,深深震动了他。他的声气同罗秀竹的嗓音多像啊。当年他同秀竹,不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增进友情的吗! "龙宰龙宰——大哥。傣语。!曼诚龙宰!" 梁曼诚推着单车走出人流如嘲、喧哗得几乎沸腾的街子,在路边那棵团团如巨伞般的大⻩桷树⻩桷树——即榕树。旁刚要骑车离去,⾝后凤凰树荫下跑出了曼雀寨上的姑娘罗秀竹,扬着手追到他单车旁,指着车后座说: "我坐车后,你带着我走吧。" 梁曼诚一怔,他瞅瞅罗秀竹,她穿一条醒目的淡⻩⾊长筒裙,上⾝是一件雪青⾊的短衫,在清晨飘飘悠悠如纱似绫的薄雾映衬下,显得亭亭⽟立,袅袅娜娜,格外地清新漂亮。 见他不吭气,罗秀竹急了:"龙宰,要不得吗?" "咪巴咪巴——老大妈。呢?"罗曼诚记得,赶这天不亮就要离开曼雀寨的早市街子,罗秀竹是同她阿妈一起来的,这会儿,她咋个一个人要先回去呢? "阿妈竹箩里还有些⾖芽没卖脫,她让我先回家,好不误出工。" 罗秀竹乌黑的长发盘着髻,用红线系得紧紧的,把一张让淡⻩⾊槟榔涂抹的脸衬托得美丽 ![]() 梁曼诚几乎不敢多瞅她一眼,只是委婉地推托道: "坐我车后,你不怕?" "怕个哪样?又不是没坐过。" "我骑得快哩!" "骑快点更安逸!" 梁曼诚没有理由再推辞了,他拍拍车垫道:"上车吧,摔下来我不负责。" 他的话招来罗秀竹一串慡朗的抑制不住的大笑。 滇南边陲,纯粹的亚热带气候。时令进⼊三月,天气已十分闷热。于是乎,早市便从下半夜就开始了,一个个小摊子上方点着盏盏煤油灯,或是燃着散发油脂味儿的松明火把,把个一整条街子映照得颇有诗意。而真到了天亮之后,炙人的太 ![]() 这是边地傣族昙花一现的早市的奇特风光。 梁曼诚向寨上的小普⽑小普⽑——小伙子。傣语。借了辆单车,与其说是为街子上偷偷摸摸出售的来自境外的化妆品、女明星彩片而来,不如说是为了领略孔雀之乡的昙花早市的边地风情更确切。他既没药材、⻩泡、烟丝、毫糯夕出售,又不想添什么⽇用小百货、采购啥土特产请人带回家。他只是为排遣那枯燥乏味的揷队生活的苦闷烦恼而出来散散心。 是从那朦朦胧胧的竹林里吹来的晨风拂去了他的困倦,还是拂晓的幽冥中那绿树掩映的竹楼村寨让他感觉耳目一新,梁曼诚的双脚蹬得特别来劲儿。单车呼呼生风地在大路上往前直冲。 "好安逸啊!曼诚龙宰。"罗秀竹非但不怕,还"格格格"地一个劲儿笑着,主动地找话同他搭讪,"你耽搁瞌睡,跑来赶早市,买了点啥呀?" "没得啥好买的。"梁曼诚道,"就是来耍。" "咋个会没得啥买?"罗秀竹惊异道,"只怕你是眼界⾼看不上哩。" "你说说看,哪些算是傣家风味的特产?" "你想带回海上去么?喏,烤牛⽪、青苔、蚱蜢…" 梁曼诚料定她准会摆这些,不再搭理她,又劲使儿猛踩⾜蹬。他不能告诉曼雀寨上的秀竹姑娘,说海上人不喜 ![]() 罗秀竹还在讥诮着他:"嘻嘻,一个大男子汉,赶个早街空手回去,不怕人笑你!" "有啥好笑的!"梁曼诚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振振有词地道,"黑更半夜起来离寨去赶街,带那么多东西,走那么多路,全都是女的⼲,那才好笑呢!看看你们吧,穿着 ![]() 屋头外头,啥不是你们做?除了犁田放牛,你们傣家女啥都⼲,撒种、薅秧、打⾕、收麦、砍柴、割草、挑甘蔗、担⽔、背竹篓、背背兜、在屋头挑花描云绣筒裙、骑单车赶摆做买卖… "这样不好吗?"罗秀竹不无自豪地问。 "你们太辛苦了。" "那你们海上,姑娘家不下田土、不出门砍柴割草赶街子?" "不。好些事儿都是男的做。"梁曼诚无法跟她细摆海上姑娘并不⼲这些农活,只简简单单地说,"哪像你们这里,男的光管犁田、放牛,其他什么事都不做。" "海上的小普哨小普哨——小姑娘。傣语。们真舒服,耍得一定好!"罗秀竹不无羡慕地说。 光顾着说话, ![]() ![]() "哎唷唷,哎唷唷,曼诚龙宰,你要把我甩到车轮底下去喽!吓出了我一⾝汗。" 清脆慡亮不无张扬的惊喊声中,罗秀竹的双手拦 ![]() 秀竹姑娘响铃般的笑声,此刻还在梁曼诚的耳畔回响。 当年那场让他至今想来心 ![]() ![]() 而今天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的小思凡,已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了。 梁曼诚用眼角朝后瞥视了儿子一眼,儿子正昂着脑壳,喜盈盈地望着他: "阿爸,那是啥?" 思凡的手指向一座正在修建的耸⼊云天的⾼楼,那顶上是个圆形的旋转餐厅。谁知又是几星级啊,梁曼诚就连际国饭店,也只去过一次十四层楼的孔雀厅。海上新建的很多⾼级宾馆、饭店,他连大门都没进去过。他告诉儿子,那是宾馆吃饭的地方,会自动转。 "哈呀,那一定安逸!"思凡惊喜地叹道,"到了那么⾼地方,坐着吃饭,能望好远啊!一整个海上都看得见。是吗,阿爸?" "大概…是吧。"梁曼诚真不想打断他的兴致。但是莫法啊,很快要到家了,杉杉让他和思凡谈的话,摸摸他此次来海上的底,他一句还没说呢。杉杉对他说很容易,他要对思凡讲,就那么容易么?孩子是敏感的,梁曼诚在曼雀寨上揷队近十年,他多少了解一点傣家的孩子,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満了好奇,差不多每个孩子——不论他的眼睛是大是小,是长是圆——的眼光中,总是含有一股強烈的新奇感。他们想了解除曼雀寨之外的一切人和事,他们的心灵因单纯而显得格外的脆弱与敏感。他若劈头对思凡讲杉杉说的那些话,儿子一定是会感觉到他在嫌弃他,在赶他走。 不,梁曼诚说不出口,至少眼下对儿子说不出口。要说也得等他们重新 ![]() 但他觉得,思凡马上要进⼊他的家,那个螺蛳壳一样小的亭子间,对儿子来说,这同样是一个崭新的环境,一个新的世界。有些话,他必须预先叮嘱儿子一番,免得惹出不必要的烦心事儿。 梁曼诚的双手越来越无力,他把自行车推得慢些、再慢些。他真希望这段路长一点,让他把必要的话都对思凡说完。 "思凡,"他咳了一声说,"我们现在到家里去,我的家,也就是…嗯,一个新家…" "很大吗?"思凡眨眨眼睛。瞅他眼神,梁曼诚发现他已留神这一谈话了。 梁曼诚苦笑了一下,说:"很小。去了你就知道,那房子很小。我们住了三个人,也就是说,除了我之外,还有…还有…嗯,你知道,回海上之后,我又结了婚…" "我晓得了。"思凡在他⾝后侧接了声嘴。说这些话时,幸好他没面对着儿子,他起先以为很简单的对话,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子的嗓音有点异样,他忍不住又转过脸望儿子一眼。 哦,但愿是他的错觉。他看到儿子眼里晶亮晶亮的闪光,仅仅只是秋 ![]() ![]() "思凡,我的意思是说,你到我家,可能会有些不习惯,可能会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也可能有些问题。总之,不论遇到啥不⾼兴,你不能耍娃娃脾气。" "我懂得,阿爸。" "这不等于说你就不能讲话了;有话,你对我讲,好吗?" "好的,阿爸。" 梁曼诚愕然回过头去,这回看清楚了,思凡两眼噙満了泪,一颗滚圆滚圆的泪珠,挂在眨动的睫⽑上了。 梁曼诚心头紧了一紧,同样是一阵酸辛。瞧这孩子,有多敏感!他故意用轻松的语调道: "那我们就算达成协议了。" "要得,阿爸。" 梁曼诚再不敢回头望他,但又觉得总该再说上几句安慰他的话。沉昑片刻,梁曼诚说: "你这么懂事,我很⾼兴。思凡,你毕竟长大了,是个大孩子、小大人了。" 这回梁思凡没再吭声。梁曼诚推着自行车,默默地往前走。再过一条横马路,就到家了。在思凡同杉杉见面之前,梁曼诚觉得该嘱咐的话,都讲了。但他们真正见面之后,真正在一间屋里生活时,又会惹出些什么⿇烦,捅出些什么漏子,闹些什么别扭,梁曼诚真不敢预料。眼前他只能说,思凡这孩子是懂事的、听话的;而杉杉,他的 ![]() 可人的感情是如此复杂敏感、幽微难测,如此地言说不尽的。梁曼诚真不敢想象和预料,思凡这样子进⼊他们的家庭,将给他和杉杉、女儿云云之间的关系,将给他们的心灵带来些什么击撞和波澜。 哦,求神佛保佑吧。 Www.BbM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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