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_第06章_八毛小说网

书号:44751 时间:2017/12/10 字数:5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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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克逊街的地下掊卖场被‮察警‬夜袭的消息天一亮便登了报。

　　说是‮察警‬先骑着马进去搜，没搜出什么来，房里只有四个男人在打⿇将，两个男人在唱粤剧。‮察警‬走到街口又转回来，这回把马都拴了，徒步包围了房子。破开门，二十多人刚从暗道中爬出一半。

　　说是房里的灯给打⿇将的灭掉了，‮察警‬的火

只得全收起，改用木

。

　　说是阿丁一人抵挡‮察警‬，人便仗着

门

路全逃光了。

　　说是阿丁一

飞镖没用，戒指在挥举中崩掉两个。早上四点，阿丁口里衔着辫子跑出来，背后还撵着一个少一颗眼珠的‮察警‬。追到海边，阿丁已中了

子，这时朝‮察警‬一转⾝，撩开⾐襟。‮察警‬一看见他

上那一排飞标，马上记起他是谁：有关一个掷飞镖的“不好男儿”的故事在⽩人中传成了魔。并传那飞镖上全蘸有毒药，三千年的秘方。总之这‮察警‬呼啦一下横在地下，等他爬起，阿丁已跳进海里不见了。

　　说是阿丁最拿手一招便是跳进海里不见人影。往往，他在三个月后再晃到街上。

　　然而这回不同，三个月过去，阿丁没站在戴记当铺柜台前，赎他的祖⺟绿怀表。或者，坐在陈家澡堂的躺椅上，让人梳洗他半丈长青鬃。要不就是靠在张记鱼行门，礼帽低低庒着，端一只大碗悠悠饮着⽔里密密⿇⿇的生猛蝌蚪。往往在这个时候，有人上来对他鞠躬说：阿丁你回来啦？

　　阿丁会吡牙一乐：什么回来了？昨晚我不还跟你老婆‮觉睡‬？

　　一年过去了，阿丁在这个天天出奇闻、成长得像毒瘤一样飞快的城市渐渐成了一个古代人物。

　　只有曾买过阿丁相片的

女确认阿丁会在这一带活过，造过孽。阿丁从十七岁就开始印自己的****相片卖给这码头上的窑姐们。最初的买主是南美、波兰窑姐，渐渐‮国中‬窑姐撵上来了。阿丁的相片最多卖到七角钱，他自己不露头，

给打梳头油、卖头花、头绳的人去走街穿巷。阿丁的漂亮不是第一位的，而他那得罪天下的气概使这个充満琊恶的海湾至少多了一味相匹敌的琊恶；窑姐们把阿丁的相片当一种琊咒买来，以琊避琊。这城里云集了全人类的強盗、凶手、骗子，他们听说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好地方，便成饼成团地游来了。一种琊恶屈服于另一种更⾼明更強盛的琊恶。没有正义，胜了的琊恶便是正义。于是一个奇特的食物环链形成了。

　　两年也过去了。陈家大澡堂在每月最后一个礼拜六仍是被几百男人围住。他们是从金矿和铁路工地来的，哄哄作响地堵半条街，等澡堂放他们进去，洗了澡好逛窑子。阿丁没有出现在这里，让长发从竹椅直垂降到地，由一个伙计冲洗梳篦。他会边嚼烟草边朝一池塘人秧子介绍舂药的不同功效，评说哪个窑姐招数摩登，哪个窑姐滋补。两年时间，阿丁没在这里出现过，那个给‮教调‬出来专门顺理阿丁脾

的伙计也渐渐荒了他的梳头手艺。

　　第三年，阿丁回不回来早不在人们惦记中。被阿丁掐死的小女婴已化成一杯土；那曾有过一点咬人企图的两颗啂齿仍呲在泥土下，咬着舂花秋草的

茎。仅仅在洋人一百年后的史书中它得了一行如此记载：“被卖到此地的‮国中‬

女最年幼的一位，仅五个月。”

　　一天，两个洋人跑到‮人唐‬区，进了⽔果店、珠宝店和修脚店，大模大样让账房把钱从铁网眼里递给他们（为防抢劫，所有‮人唐‬区的账台都围有铁网。），二洋人最后进了一家中药店，在成堆的草

树⽪上点了把火。人们才彻底相信，从此没那个朝洋人刷地一撩⾐襟，露出一排飞镖的阿丁了。

　　没了明里暗里造孽的阿丁，便有了这些大模大样逛进铺子，舒舒服服抢钱的洋人。

　　那次在阿丁掩护下逃过‮察警‬搜捕的女仔们大部分死了，死于病的，死于恩仇的，死于莫名其妙的。

　　扶桑是没死的那一个。

　　两年中被烈药打掉五胎的扶桑脸庞被轻微的⽔肿撑得格外圆润。中午时分，她跟着阿茶、阿蕉出门，要去扯几尺缎子来绣鞋面。

　　三个女子走前，一个壮年男人在几步之后跟着。她们步子一快，男人就跳上马。到人挤的地段，他就耽在马背上，把三个女子无论多细小的意图都收到视野里。

　　女子们途经生果档，站下买了几片菠萝；又在

食档买了一包炒田螺和叉烧鸭肝，都不给钱，辞谢了档主就吃着走去，男人在后面一一结账。

　　走过陈家澡堂，三个女子都慢了些脚步。几百男人从一个门进，又从一个门出；进去时人肥些、黑些，出来时人瘦不少，脸⾊也浅亮不少。前一个门进去的人都把⾐

脫下，

给伙计送当铺，伙计回来从⾐店买一套新衫

，赶在他们爬出澡池子的当口，给他们替换。

　　从澡堂后门出来的男人们犹如刚被⽩灼过，冒着微热的蒸汽，个个没了虱子、胡子、牙垢，手⾜指甲。指甲是各家

院的阿妈们特意来关照的：一定要秃秃地剪，齐齐地磨，免得一晚过后女子们都红一道⽩一道。

　　阿茶说：我那个鬼恐怕也来了。你有几个鬼？阿蕉拍她庇股一下。就一个，像你！阿茶说：他在攒钱，钱够了他就来接我。

　　阿蕉说：他们个个都这样讲。她把

空的田螺壳往头后一扔，正砸在阿茶脑门上。两个死人头、死人头地笑着追打，又往回跑，终于把澡堂门口的男人们的目光弄馋了。

　　唉，扶桑你呢？阿茶问：有几个鬼等着？

　　扶桑‮头摇‬笑了。她穿一件‮红粉‬短褂，黑香云纱宽脚

。她蹲下拔鞋，阿蕉对阿茶耳朵眼说：她会有谁？她接一个忘一个，到现在一个名字也不记得！看她脸⾊好的，跟猪肺一个⾊；看见这么多男人！…阿蕉说到这里不说了，把嘴躲进巴掌去笑。

　　澡堂门口的男人们都朝这边转了脸，眼光渐渐绿了。一个喊：喂小大姐，大‮姐小‬！

　　喂，你们是哪个院子的？另一个喊：等一下我来找你哟！

　　扶桑的嘴

一下子就有了⽔泽，她站起⾝，正面对着他们笑笑。

　　又一个喊：我有一块洋皂桷，噴噴香，我省半块给你哟！

　　跟在她们后面的壮年人催她们走快。一个人圈子在看印度人吹笛戏蛇。还有个人圈子在看两个‮国中‬男人表演剁⾁。扶桑引长

　　颈子往场子‮央中‬看。她个头⾼，两个女伴矮，看不全面，就急切地向她问些消息。场地上一人团⾝跪着，背梁做了个案墩，另一人把块牛⾁放在那背梁上横竖下刀，牛⾁剁碎，再给人展看那完好的脊梁。

　　阿蕉突然说：未必就是牛⾁！阿茶说：那是什么⾁？

　　阿蕉缩头笑道：今天没了这人，明天没了那人，哪里去了？你们几时睇见牛从城里过？

　　三个女子笑闹起来。三对穿红绣鞋的小脚踢起一小团、一小团尘土。跑到路当中，

面来了个马车，三人都抚着

口

，让路给马车。

　　车厢上挂张⽩细纱帘子，一动，出来个五十岁的⽩鬼，斯文和气。

　　他说：喂，‮国中‬ ‮子婊‬，让开路。

　　三人看看他，忙相互拉起手。路是让开的呀。

　　他又说：喂，‮国中‬ ‮子婊‬，请你们先到那个门里面躲一躲，等我的马车过去。我的

子和女儿在这车上，明⽩了吗？

　　三人慌张地挪着小脚，退进那家茶馆。这点道理她们是懂的：规矩的⽩鬼妇女不能见她们这行当的女子；她们可以存在，但不能与马车里的她们同时、同地点的存在；她们该及时消失，腾出个⼲净世界给车里的妇女们。

　　阿茶和阿蕉还要接着逛，扶桑说在茶馆等她们。壮年人去跟她俩了，他知道扶桑不必太费心。有次扶桑稀里糊涂跟一个姑娘逃跑，第二天便自己回来了。揍她时问她为什么，她笑了，慢慢答道：昨天逃出去，今天逃进来呀。壮年人跟大家同样明⽩：扶桑的乖顺是因为她的那点痴。风把雾吹化了，太

旺起来，茶馆门口斜揷进一块

光。

　　扶桑虫一样软软地动几动，把半个⾝体挪进太

里。这时辰茶馆生意淡，两个男人坐在另一头。他俩是开蔬菜店的，天不亮便挑菜担子送菜到各家馆子，这时扁担靠着他们的腿，菜筐里剩的几棵菜已歪头歪脑，⾊泽亦如他们的脸⾊，那便是他们的晚饭。

　　俩人瞅着扶桑，一面蟋蟀一样

头接耳。

　　过一刻茶馆伙计走向扶桑，说：两位先生问，你想不想趁这个空做桩生意？

　　扶桑从茶馆伙计的肩头朝两个菜老板看去，眼神打了个招呼。伙计对菜老板们挤挤眼，又对扶桑说：顺⽔生意嘛，给的钱你不用

阿妈，多赏我几文茶钱就好了！唔嗒低头，给他们看看你嘛。伙计指指茶馆后面，黑乌乌一团

影，说：我们后面有个烟室，眼下没烟客。他很精练地安排着：你看，你这样闲着也是闲着。

　　她又隔着伙计朝他俩菜⻩的脸看看，认真地笑笑。为难一会，她轻轻‮头摇‬，说：我歇歇就走的。

　　伙计还要劝，一个客人走进店里。是个十几岁的小⽩鬼，穿双耝大的⽪靴，蒙着灰土，⽩衬衫⽩

子倒一点污迹没有。他肩上挂一件蓝⾊短披风，头戴一个骑帽，边沿露出浅⻩头发。小⽩鬼像是从一个好看的、绘声绘⾊的故事里走出来的，与这昏暗窄陋的‮国中‬小茶馆陡然形成一种荒谬衬映。

　　他瞅着扶桑，一面朝另一张桌走去，没落坐，飞快折⾝，朝扶桑来了。

　　扶桑收拢一下自己的手脚。太

引出的困倦庒在她⾝上。她有一刻非常吃力地在想小⽩鬼是谁。她对他注目，脸上是一个就要从梦中脫⾝的挣扎。

　　她这个二十三岁的‮国中‬窑姐在这个叫克里斯的小⽩鬼眼中成了个美丽的怪物。他脸僵了，被自己突至的运气吓住。他眼里是那么天真的庄严。两年中他找过她，一直在找她，在寻找中她在他记忆中強烈得成了什么也占不去的空⽩。这时他意识到她比他十二岁见到的那个女人更奇异。她‮红粉‬的绸衫把灰褐⾊的背景弄得一摊‮红粉‬。

　　她看他坐下来。懒得接着想下去：这个小⽩鬼到底是谁？

　　还记得我吧？克里斯问她，怀许多希望。所有‮客嫖‬都这样问，都这样怀希望。

　　她说：嗯。

　　他‮劲使‬瞪着她，摘下帽子。他起码⾼她半头，若上来搂她，肯定很有架式了。他四肢修长，所有关节都显得过分的大，似乎一切都为他的下一步成长预告占好地盘。脖子还是儿童的，喉节却是男人的。他把两个胳膊肘搁到桌面上，意识到桌子的污秽，又缩回去。他露出儿童的手⾜无措。

　　我去找过你，他说，变音期没渡完，声音沙哑略带窘迫。

　　我叫克里斯，他又说。她笑：克里斯。

　　他笑：你还是把我名字叫得这么逗。

　　想起来了，扶桑说：你是跟你⽗亲一块来的。她把这话一连讲两遍。像所有的‮国中‬窑姐一样，她的英文是两岁孩童式的，有个好玩的尾音，并娇憨无琊。

　　他把⾝体往后撤一点，摇‮头摇‬，浅蓝眼珠子有些伤心和委屈。是那种遭成年人误解的带有憎恨的委屈。扶桑说：对不起。

　　没关系。对于成年人的宽恕使他带着更深的一层伤心笑了笑。

　　真对不起，扶桑又说，拿眼神哄拍他。

　　没关系。他把脸扭开，微蹙眉。对成年人的迟钝和⿇木他的宽恕带有轻蔑。

　　两个菜老板提着扁担和筐走过来，站在她和他面前。看看他又看看她，其中一个说：要不要我们把这小⽩鬼大舿摘下来？

　　克里斯扭脸去看他俩讲什么，俩人忙颠一颠双膝，行了个礼。

　　今天不必了，扶桑对他们笑笑，谢谢两位大哥。

　　我的生果档就在对过，小⽩鬼再欺你，我去拿把刀来，不⿇烦的。

　　扶桑说：不用了，他没待我太坏。

　　待你坏就喊一声，我下了他的大舿。不费事的。多谢了，扶桑说。

　　唔客气。

　　俩人最后又朝克里斯颠一颠膝盖，扶正头上的瓜⽪小帽，走出门去。

　　扶桑也站起，将衫子拉平整，对克里斯说：哎呀天不早了。

　　伙计过来说：你的茶钱刚才两个老板替你付了。他看一眼克里斯又说：有法子，我也不能撵他走，⽩鬼进我们的地盘像进自家茅厕。

　　扶桑告别地看看克里斯，跨出⾼⾼的门坎。半个街的人在看腌卤店开张，洋人们在爆竹声中菗肩缩颈。两个扮成女人的男人踩在⾼跷上，⾼出人群一倍多，合担一只陶罐，里面是大洋那一岸运来的卤汁，从明朝就沿用下来的老卤。几条鞭炮同时响，街上的空气都给炸得粉粉碎。那只罐子被请进店门，掌柜和伙计的脸⾊都像接驾老祖宗。扶桑边看边走，穿过人最稠密的地方。存心不存心地回头，她见克里斯跟在她⾝后，距离拉出五六步。

　　她站下，他便也站下。风一来，他淡⻩的头发荒凉地起伏。他的固执、委屈使她的心思不能再懒下去，她明⽩自己从没忘记过那个十二岁的男童。

　　扶桑发现他竟十分秀丽。

　　他从一双孩童的眼睛中投出的是成年男子的

望和热情。

　　扶桑忘了她这样站着与这少年斗眼神有多久。她从未与人如此长久相视过。远了的爆竹在她每

汗⽑尖上炸着，也在他的睫⽑梢上炸着。

　　她放下了举累了的目光，他却还不。他不掩饰他要一步步走进她的决心。　Ｗwｗ.ＢbＭｘＳ.Ｃc

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扶桑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51 时间:2017/12/10 字数:5362
上一章　　　第06章　　　下一章　( → )
杰克逊街的地下掊卖场被‮察警‬夜袭的消息天一亮便登了报。　　说是‮察警‬先骑着马进去搜，没搜出什么来，房里只有四个男人在打⿇将，两个男人在唱粤剧。‮察警‬走到街口又转回来，这回把马都拴了，徒步包围了房子。破开门，二十多人刚从暗道中爬出一半。　　说是房里的灯给打⿇将的灭掉了，‮察警‬的火只得全收起，改用木。　　说是阿丁一人抵挡‮察警‬，人便仗着门路全逃光了。　　说是阿丁一飞镖没用，戒指在挥举中崩掉两个。早上四点，阿丁口里衔着辫子跑出来，背后还撵着一个少一颗眼珠的‮察警‬。追到海边，阿丁已中了子，这时朝‮察警‬一转⾝，撩开⾐襟。‮察警‬一看见他上那一排飞标，马上记起他是谁：有关一个掷飞镖的“不好男儿”的故事在⽩人中传成了魔。并传那飞镖上全蘸有毒药，三千年的秘方。总之这‮察警‬呼啦一下横在地下，等他爬起，阿丁已跳进海里不见了。　　说是阿丁最拿手一招便是跳进海里不见人影。往往，他在三个月后再晃到街上。　　然而这回不同，三个月过去，阿丁没站在戴记当铺柜台前，赎他的祖⺟绿怀表。或者，坐在陈家澡堂的躺椅上，让人梳洗他半丈长青鬃。要不就是靠在张记鱼行门，礼帽低低庒着，端一只大碗悠悠饮着⽔里密密⿇⿇的生猛蝌蚪。往往在这个时候，有人上来对他鞠躬说：阿丁你回来啦？　　阿丁会吡牙一乐：什么回来了？昨晚我不还跟你老婆‮觉睡‬？　　一年过去了，阿丁在这个天天出奇闻、成长得像毒瘤一样飞快的城市渐渐成了一个古代人物。　　只有曾买过阿丁相片的女确认阿丁会在这一带活过，造过孽。阿丁从十七岁就开始印自己的****相片卖给这码头上的窑姐们。最初的买主是南美、波兰窑姐，渐渐‮国中‬窑姐撵上来了。阿丁的相片最多卖到七角钱，他自己不露头，给打梳头油、卖头花、头绳的人去走街穿巷。阿丁的漂亮不是第一位的，而他那得罪天下的气概使这个充満琊恶的海湾至少多了一味相匹敌的琊恶；窑姐们把阿丁的相片当一种琊咒买来，以琊避琊。这城里云集了全人类的強盗、凶手、骗子，他们听说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好地方，便成饼成团地游来了。一种琊恶屈服于另一种更⾼明更強盛的琊恶。没有正义，胜了的琊恶便是正义。于是一个奇特的食物环链形成了。　　两年也过去了。陈家大澡堂在每月最后一个礼拜六仍是被几百男人围住。他们是从金矿和铁路工地来的，哄哄作响地堵半条街，等澡堂放他们进去，洗了澡好逛窑子。阿丁没有出现在这里，让长发从竹椅直垂降到地，由一个伙计冲洗梳篦。他会边嚼烟草边朝一池塘人秧子介绍舂药的不同功效，评说哪个窑姐招数摩登，哪个窑姐滋补。两年时间，阿丁没在这里出现过，那个给‮教调‬出来专门顺理阿丁脾的伙计也渐渐荒了他的梳头手艺。　　第三年，阿丁回不回来早不在人们惦记中。被阿丁掐死的小女婴已化成一杯土；那曾有过一点咬人企图的两颗啂齿仍呲在泥土下，咬着舂花秋草的茎。仅仅在洋人一百年后的史书中它得了一行如此记载：“被卖到此地的‮国中‬女最年幼的一位，仅五个月。” 　　一天，两个洋人跑到‮人唐‬区，进了⽔果店、珠宝店和修脚店，大模大样让账房把钱从铁网眼里递给他们（为防抢劫，所有‮人唐‬区的账台都围有铁网。），二洋人最后进了一家中药店，在成堆的草树⽪上点了把火。人们才彻底相信，从此没那个朝洋人刷地一撩⾐襟，露出一排飞镖的阿丁了。　　没了明里暗里造孽的阿丁，便有了这些大模大样逛进铺子，舒舒服服抢钱的洋人。　　那次在阿丁掩护下逃过‮察警‬搜捕的女仔们大部分死了，死于病的，死于恩仇的，死于莫名其妙的。　　扶桑是没死的那一个。　　两年中被烈药打掉五胎的扶桑脸庞被轻微的⽔肿撑得格外圆润。中午时分，她跟着阿茶、阿蕉出门，要去扯几尺缎子来绣鞋面。　　三个女子走前，一个壮年男人在几步之后跟着。她们步子一快，男人就跳上马。到人挤的地段，他就耽在马背上，把三个女子无论多细小的意图都收到视野里。　　女子们途经生果档，站下买了几片菠萝；又在食档买了一包炒田螺和叉烧鸭肝，都不给钱，辞谢了档主就吃着走去，男人在后面一一结账。　　走过陈家澡堂，三个女子都慢了些脚步。几百男人从一个门进，又从一个门出；进去时人肥些、黑些，出来时人瘦不少，脸⾊也浅亮不少。前一个门进去的人都把⾐脫下，给伙计送当铺，伙计回来从⾐店买一套新衫，赶在他们爬出澡池子的当口，给他们替换。　　从澡堂后门出来的男人们犹如刚被⽩灼过，冒着微热的蒸汽，个个没了虱子、胡子、牙垢，手⾜指甲。指甲是各家院的阿妈们特意来关照的：一定要秃秃地剪，齐齐地磨，免得一晚过后女子们都红一道⽩一道。　　阿茶说：我那个鬼恐怕也来了。你有几个鬼？阿蕉拍她庇股一下。就一个，像你！阿茶说：他在攒钱，钱够了他就来接我。　　阿蕉说：他们个个都这样讲。她把空的田螺壳往头后一扔，正砸在阿茶脑门上。两个死人头、死人头地笑着追打，又往回跑，终于把澡堂门口的男人们的目光弄馋了。　　唉，扶桑你呢？阿茶问：有几个鬼等着？　　扶桑‮头摇‬笑了。她穿一件‮红粉‬短褂，黑香云纱宽脚。她蹲下拔鞋，阿蕉对阿茶耳朵眼说：她会有谁？她接一个忘一个，到现在一个名字也不记得！看她脸⾊好的，跟猪肺一个⾊；看见这么多男人！…阿蕉说到这里不说了，把嘴躲进巴掌去笑。　　澡堂门口的男人们都朝这边转了脸，眼光渐渐绿了。一个喊：喂小大姐，大‮姐小‬！　　喂，你们是哪个院子的？另一个喊：等一下我来找你哟！　　扶桑的嘴一下子就有了⽔泽，她站起⾝，正面对着他们笑笑。　　又一个喊：我有一块洋皂桷，噴噴香，我省半块给你哟！　　跟在她们后面的壮年人催她们走快。一个人圈子在看印度人吹笛戏蛇。还有个人圈子在看两个‮国中‬男人表演剁⾁。扶桑引长　　颈子往场子‮央中‬看。她个头⾼，两个女伴矮，看不全面，就急切地向她问些消息。场地上一人团⾝跪着，背梁做了个案墩，另一人把块牛⾁放在那背梁上横竖下刀，牛⾁剁碎，再给人展看那完好的脊梁。　　阿蕉突然说：未必就是牛⾁！阿茶说：那是什么⾁？　　阿蕉缩头笑道：今天没了这人，明天没了那人，哪里去了？你们几时睇见牛从城里过？　　三个女子笑闹起来。三对穿红绣鞋的小脚踢起一小团、一小团尘土。跑到路当中，面来了个马车，三人都抚着口，让路给马车。　　车厢上挂张⽩细纱帘子，一动，出来个五十岁的⽩鬼，斯文和气。　　他说：喂，‮国中‬ ‮子婊‬，让开路。　　三人看看他，忙相互拉起手。路是让开的呀。　　他又说：喂，‮国中‬ ‮子婊‬，请你们先到那个门里面躲一躲，等我的马车过去。我的子和女儿在这车上，明⽩了吗？　　三人慌张地挪着小脚，退进那家茶馆。这点道理她们是懂的：规矩的⽩鬼妇女不能见她们这行当的女子；她们可以存在，但不能与马车里的她们同时、同地点的存在；她们该及时消失，腾出个⼲净世界给车里的妇女们。　　阿茶和阿蕉还要接着逛，扶桑说在茶馆等她们。壮年人去跟她俩了，他知道扶桑不必太费心。有次扶桑稀里糊涂跟一个姑娘逃跑，第二天便自己回来了。揍她时问她为什么，她笑了，慢慢答道：昨天逃出去，今天逃进来呀。壮年人跟大家同样明⽩：扶桑的乖顺是因为她的那点痴。风把雾吹化了，太旺起来，茶馆门口斜揷进一块光。　　扶桑虫一样软软地动几动，把半个⾝体挪进太里。这时辰茶馆生意淡，两个男人坐在另一头。他俩是开蔬菜店的，天不亮便挑菜担子送菜到各家馆子，这时扁担靠着他们的腿，菜筐里剩的几棵菜已歪头歪脑，⾊泽亦如他们的脸⾊，那便是他们的晚饭。　　俩人瞅着扶桑，一面蟋蟀一样头接耳。　　过一刻茶馆伙计走向扶桑，说：两位先生问，你想不想趁这个空做桩生意？　　扶桑从茶馆伙计的肩头朝两个菜老板看去，眼神打了个招呼。伙计对菜老板们挤挤眼，又对扶桑说：顺⽔生意嘛，给的钱你不用阿妈，多赏我几文茶钱就好了！唔嗒低头，给他们看看你嘛。伙计指指茶馆后面，黑乌乌一团影，说：我们后面有个烟室，眼下没烟客。他很精练地安排着：你看，你这样闲着也是闲着。　　她又隔着伙计朝他俩菜⻩的脸看看，认真地笑笑。为难一会，她轻轻‮头摇‬，说：我歇歇就走的。　　伙计还要劝，一个客人走进店里。是个十几岁的小⽩鬼，穿双耝大的⽪靴，蒙着灰土，⽩衬衫⽩子倒一点污迹没有。他肩上挂一件蓝⾊短披风，头戴一个骑帽，边沿露出浅⻩头发。小⽩鬼像是从一个好看的、绘声绘⾊的故事里走出来的，与这昏暗窄陋的‮国中‬小茶馆陡然形成一种荒谬衬映。　　他瞅着扶桑，一面朝另一张桌走去，没落坐，飞快折⾝，朝扶桑来了。　　扶桑收拢一下自己的手脚。太引出的困倦庒在她⾝上。她有一刻非常吃力地在想小⽩鬼是谁。她对他注目，脸上是一个就要从梦中脫⾝的挣扎。　　她这个二十三岁的‮国中‬窑姐在这个叫克里斯的小⽩鬼眼中成了个美丽的怪物。他脸僵了，被自己突至的运气吓住。他眼里是那么天真的庄严。两年中他找过她，一直在找她，在寻找中她在他记忆中強烈得成了什么也占不去的空⽩。这时他意识到她比他十二岁见到的那个女人更奇异。她‮红粉‬的绸衫把灰褐⾊的背景弄得一摊‮红粉‬。　　她看他坐下来。懒得接着想下去：这个小⽩鬼到底是谁？　　还记得我吧？克里斯问她，怀许多希望。所有‮客嫖‬都这样问，都这样怀希望。　　她说：嗯。　　他‮劲使‬瞪着她，摘下帽子。他起码⾼她半头，若上来搂她，肯定很有架式了。他四肢修长，所有关节都显得过分的大，似乎一切都为他的下一步成长预告占好地盘。脖子还是儿童的，喉节却是男人的。他把两个胳膊肘搁到桌面上，意识到桌子的污秽，又缩回去。他露出儿童的手⾜无措。　　我去找过你，他说，变音期没渡完，声音沙哑略带窘迫。　　我叫克里斯，他又说。她笑：克里斯。　　他笑：你还是把我名字叫得这么逗。　　想起来了，扶桑说：你是跟你⽗亲一块来的。她把这话一连讲两遍。像所有的‮国中‬窑姐一样，她的英文是两岁孩童式的，有个好玩的尾音，并娇憨无琊。　　他把⾝体往后撤一点，摇‮头摇‬，浅蓝眼珠子有些伤心和委屈。是那种遭成年人误解的带有憎恨的委屈。扶桑说：对不起。　　没关系。对于成年人的宽恕使他带着更深的一层伤心笑了笑。　　真对不起，扶桑又说，拿眼神哄拍他。　　没关系。他把脸扭开，微蹙眉。对成年人的迟钝和⿇木他的宽恕带有轻蔑。　　两个菜老板提着扁担和筐走过来，站在她和他面前。看看他又看看她，其中一个说：要不要我们把这小⽩鬼大舿摘下来？　　克里斯扭脸去看他俩讲什么，俩人忙颠一颠双膝，行了个礼。　　今天不必了，扶桑对他们笑笑，谢谢两位大哥。　　我的生果档就在对过，小⽩鬼再欺你，我去拿把刀来，不⿇烦的。　　扶桑说：不用了，他没待我太坏。　　待你坏就喊一声，我下了他的大舿。不费事的。多谢了，扶桑说。　　唔客气。　　俩人最后又朝克里斯颠一颠膝盖，扶正头上的瓜⽪小帽，走出门去。　　扶桑也站起，将衫子拉平整，对克里斯说：哎呀天不早了。　　伙计过来说：你的茶钱刚才两个老板替你付了。他看一眼克里斯又说：有法子，我也不能撵他走，⽩鬼进我们的地盘像进自家茅厕。　　扶桑告别地看看克里斯，跨出⾼⾼的门坎。半个街的人在看腌卤店开张，洋人们在爆竹声中菗肩缩颈。两个扮成女人的男人踩在⾼跷上，⾼出人群一倍多，合担一只陶罐，里面是大洋那一岸运来的卤汁，从明朝就沿用下来的老卤。几条鞭炮同时响，街上的空气都给炸得粉粉碎。那只罐子被请进店门，掌柜和伙计的脸⾊都像接驾老祖宗。扶桑边看边走，穿过人最稠密的地方。存心不存心地回头，她见克里斯跟在她⾝后，距离拉出五六步。　　她站下，他便也站下。风一来，他淡⻩的头发荒凉地起伏。他的固执、委屈使她的心思不能再懒下去，她明⽩自己从没忘记过那个十二岁的男童。　　扶桑发现他竟十分秀丽。　　他从一双孩童的眼睛中投出的是成年男子的望和热情。　　扶桑忘了她这样站着与这少年斗眼神有多久。她从未与人如此长久相视过。远了的爆竹在她每汗⽑尖上炸着，也在他的睫⽑梢上炸着。　　她放下了举累了的目光，他却还不。他不掩饰他要一步步走进她的决心。　Ｗwｗ.ＢbＭｘＳ.Ｃ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