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第02章及《人寰》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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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人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4 时间:2017/12/10 字数:55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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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茨的墓碑上刻着:他一生中原谅了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原谅。许多人,就是说不是全部,那个余数中有我,也可能没有。 坐在墓前的我慢慢地想着事情。烟从这七十多岁的女人⾝后升起。塘⽔和莲花在我眼前成了莫內最后的三十八幅画中的一幅。七十多岁的我会想起贺叔叔的去世,追悼会上摆一排他的书。我爸爸会被我搀扶,在人群里,因知道真相而多一层沉痛。还有什么关系?反正什么都留不下来,那些书是不是窃取都留不下来。真止的著者和冒名的,彼此彼此。无论真相怎样不堪⼊耳,书已经先于著书人而逝去了。 现在我还完全不知道,谁会先走一步;谁会参加谁的追悼会。 在我七十五岁坐在墓前时,己经全知道了:墓里是谁,墓外是谁。我的未来语态出了差错没有?未来完成式,这语态给人无际的展望,无际的宿命感。 也很可能是我同贺叔叔站在一起,追悼我爸爸。案上没有一部他生前的作品,这个刺目的空⽩让贺叔叔很不安;每个人都知道死者生前从没停过笔,都服贴过他的学识和才华;那⽇夜流动的笔,流去了那个不见天⽇的所在,终使那份卓越成了一场谎枉吗?人们想起死者和这位⾼大的老人是不可生离的朋友,同时忆起死者曾给过这位生者一个大耳光。我看一眼贺叔叔:他原谅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原谅过。他却没有原凉我爸爸在一九六六年给他的那个耳光。 这是我将在墓前席地而坐时想到的事情。那时,追悼会不管是谁的,都无所谓。 我让你混 ![]() 我还想起十一岁的暑假。一九六三年夏天。老妇人总是很有胆量去看她的少年时代。那个夏夜的感触立刻有了。它的声音、动作、气味所营造的质感。火车窗外的光一股一股扑进来、每一景物,都带有暗蓝丝绒一样的品质。丝绒的迟缓和 ![]() 是的,你没听错。 这对我很平常。⽗⺟常常把我托给一个朋友,由他(她)带我到海上,在祖⺟家寄放一阵。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吵架,相互揭露,或者公然说:要不是看在女儿面上。或者:就是因为怀上了女儿,我才非同你结婚不可。 这些话当然都是由妈妈来说。我爸狠狠地顺着酒,狠狠地沉默着。 暑假前正好贺叔叔要去海上开会。我妈妈替我把两件一模一样的连衫裙放进一只小藤箱。手轻轻推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推到贺叔叔怀里。我的⾼度已达到他的腋窝。⽩⾊泡泡纱的连衫裙到处溅着西瓜汁。十一岁的我因为发育而躲着 ![]() ![]() 贺叔叔笑笑说:没贴邮票啊?脑门上给贴个邮票咱们就给她寄到海上去! 他的手已经伸过来,要从妈妈手里接过我了。接过的却是我的藤箱子。他突然看见我那躲开他的眼神,睫⽑细微的挣扎。他意识到某种不妥,我的⾼度,⽩泡泡纱浸印出一个苗条女孩微暗 ![]() 是我现在分析起来,把当时的短暂感觉以语言归纳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事情发生后,那感觉没有语言地在我心里待着。看这沙盘,小人儿、在没语言的时候我或许也该被领到这儿来排演。现在我手指太耝大,捏不住他们。这个小人儿是代表⽗亲?教⽗?神⽗?都可以。还有这只恐龙。不是恐龙?是梦魔?噩梦。 噩梦,你看,与梦本⾝无关,在英文中是另一个词: 由夜晚和虚幻二词的组合。我这样说已欠严谨。也许是“夜晚”加上“月球上那块辽阔的(曾几何时被误视为海洋)黑暗平原”?可以有更荒诞一种组合:夜晚/雌 ![]() ![]() ![]() ![]() 贺叔叔没有像平常那样用他的大手掌把我的头发 ![]() ![]() 就是你们叫做包厢的那种。 是等级制度。你可不能花钱买不属于你的等级,等级是荣授的,我们叫:待遇。 待遇,就是火车包厢,把贺叔叔和我与充満汗气和煤屑,不断有人吐痰、昂扬音乐中某人无车票被逐出车厢的众生百态的公有空间屏隔开来的私下空间。一切不允许被公众共享的,就叫“待遇” 再给你一个例子:贺叔叔还有个待遇叫“小灶”尽管他和所有人进同一个食堂,但他不必端着碗或锅同几百人站在队伍里。他直接走进屏风隔出的“小灶”屏风是碗橱纱的面料,里外全看透。贺叔叔是个非常随和的人,在这时他却面孔绷得很紧,浓眉低庒,像所有居要职的人那样显出稍稍的烦躁和沉重。走进屏风前他不和任何人说话;总是在进⼊屏风之后,他叫厨房杂工出来找一个某某进去说话。杂工说:某某,贺记书请你到里面去谈谈。后来食堂亏损,涨了饭菜价,许多人家重新买锅灶,饭厅內人烟淡薄下去,贺叔叔还是派人把某某叫到透明的屏风后面去谈话。 门拉合,包厢里很静。贺叔叔从他的漱口杯中拿出洗脸巾,对我说;擦擦汗吧,小伙子! 对。小伙子。我当时就喜爱上了这称呼。耝犷和豪放,我喜 ![]() 是的。 但我此刻还不想叫它“ ![]() 他小伙子长小伙子短地大声叫我。很快我活泼和自如起来。他自己也自在了。再没什么不妥了。我们笑、聊着天上地下、一个十一岁一个三十七岁,不能相信他们有那么多可聊。他微微笑着,靠在沙发上听着他自己的思考。 时而会听见一两句“雷锋叔叔”“少年宮航模表演”或“普通活普及”他问我为什么戴这么破烂的红领巾,我说,我们都喜 ![]() 他又问我:常见你脖子下面夹着个扁葫芦琴,腆着肚子在上面锯呀锯的,那是十什么? 我知道他在逗我,他不可能不知道小提琴。他就是要看我傻笑。 没有别人。就我和他。 不知道。那时候不是很多人有这份包厢待遇,我猜。 我们还谈到他的儿子。他告诉我他儿子成了军队的养猪模范。他从来不提他的女县长 ![]() 还谈到了我的⽗亲。太 ![]() 他悠然而响亮地咀嚼着, ![]() 从此的七年之后,我十八岁,老远的找到贺叔叔的瓜棚。那是他出狱后的生活。和一切以及他自己的背景都缺乏衔接。我们继续那场开始在火车上的轻声问答。 我问,他偶然也问,主要是问我将来。我是问他的曾经。他的《紫槐》,他的⺟亲。小时,故事中的主人公能否坐在你面前填掉你一个又一个疑团,是大事,他催促我睡去,他好办办公,看看文件、稿子。 九点多钟,他拉开门喝来一个服务员,让她打一盆热⽔来。⽔放在我铺前,他说:来洗脚吧小伙子。我慢慢蹭掉凉鞋,忽然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忽然觉得脚是不能给他看见的,一个蛮横突兀的动作,我把两只⾚裸的脚缩到裙摆下面、我整个⾝体蜷起,两膝折成对折,缩在连衫裙筒中。 贺叔叔没有感到这个女孩一时兴妖作怪。他不去体察她突发的羞恼,说:我出生的地方,⽔可稀罕!他把自己的鞋脫下,又脫袜子挽 ![]() ![]() ![]() 像第一次穿泳⾐下⽔那样羞躁而奋兴。脚心触在那宽厚的脚背上,我浑⾝汗⽑刮过一阵风。 我想贺叔叔也感到我的异感,我的脸一定红了。他打趣着什么。我笑。⽔漫出盆沿。尽管他是我最亲近的一个长辈,如此的接触带来的一层接近我们都没有意料到。仿佛某种动物的肢端,或某种植物的 ![]() 他感觉到十一岁的女孩在偷偷地感受一份不该被感受的舒适。他想把不妥之感更正过来。嘿嘿地笑,说这双小脚真像老虎脸。他在不假思索时常会流露别开生面的想象。 气氛被打了岔,他用脚心 ![]() 非常越轨的感觉。 ⾁体和接触在我们是决定 ![]() ![]() ![]() ![]() ![]() ![]() 我十一岁。 大概是的。但更重要的不是 ![]() ![]() ![]() 不,当时完全不清醒。 即便是成人也可能不清醒。 多少国中人。会记得一次暗中握手,或偶然的一次⾝体接触。不知多少如此可笑的接触被秘密珍蔵下来。有时连同后果一道珍蔵。 你们对⾝体绝对不像我们这样⾼度利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只有百分之八的可耕地。我们必须扩大可怜的可耕面积,使那不可耕的,也具有存在的意义。 整个事情没有完。事情甚至还不算开始。 火车进⼊夜⾊,⽔塘是一滩滩晶亮。刚发过⽔灾的江南。在贺叔叔静悄悄的阅读中,我在窗边睡着了。 壁炉的火多好。 谢谢。还有我的围巾。 联系过了。他们说从第四次就诊开始,险保公司承担一半诊费。 对了,请告诉我歌剧院怎么走。舒茨很爱歌剧,每年从菲薄的教授工资里拿出三千元捐助歌剧院。你猜对了,我爸爸也是歌剧 ![]() 不,不像他。舒茨更接近我⽗亲。 晚安。 你好。 没关系,候诊室有杂志翻。今天我没什么事,就早早离开了学校。 很好。 行。那我告诉你实话,不太好。 是的。我本来打算取消治疗。 不知道:一些时候我就是表达 ![]() 我有时更喜 ![]() 它是我的年仅十八岁的语言啊。 而我的中文,我的⺟语,它其中包含的我是有城府的。我那个基本与我同龄的语言。它那大巨的弹 ![]() ![]() 这样的时刻发生,我能做得到的只有缄默。 你说得对。 我确定,你是对的。 明天下午四点,让我写下来。 不知道。也许我一个人走走。天不错。也许和女朋友一块吃晚饭。闭上嘴,听她的。 谅解我突然变卦。 谢谢你的谅解。 明天见。 我想好了:我先得告诉你一个故事。 这就是那个故事。作者叫贺一骑。书太旧了,照片不是老,是古老。 知道国中的八年抗战吧?那解放区和敌占区呢? wWW.bBm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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