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第04章及《人寰》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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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人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4 时间:2017/12/10 字数:597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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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火车站以后,我没有再见贺叔叔,直到秋天。他还是照原样![]() ![]() ![]() 我从来不能确定那夜一存在过。 他想必是把那些都摆设好了,在快⼊夜的时候,说他有三五句话必须和我谈。我们都给系里那架愚蠢的老复印机延误到那个钟点。十一点,四百页书稿钉成册。就是他和我合作了两年的那本书,《国中当代文学语言的非流通 ![]() 没有告诉你过吗? 没关系,你需要记的事太多了。 在专注于这本书写作的时间內,我和舒茨成了我俩人私关系的局外人。他不甘心这样,有时我也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不明⽩为什么。我以为最希望的就是这样相安无事,偶然约会,许多事情不去深究。这好像应该是七十岁的男人和四十五岁的女人之间最明智的关系。你知道他 ![]() ![]() ![]() ![]() ![]() 舒茨和她去婚姻调解处,已有一年了。 一个女人已经溶解在他生命里,他怎么会不寂寞。好的婚姻都寂寞。达尔文的婚姻也是寂寞的。寂寞在达尔文那里,是甜美的。在舒茨那里,也一直甜美,直到一天他决定它是苦的。 对,是我出现的那一天。他这样说的。 我们的面谈延长了三小时,就是那一天。 我对他,相当好感。两个星期后,他第一次请我吃午饭,后来是晚饭。后来晚饭桌上有了蜡烛。烛光使我们脸容和神态意味深长起来。 不爱他。但这份不爱不是时时刻刻很清楚。 我不甘心不爱。偶然地,我会刺 ![]() ![]() 这样:我们装订完了三十本书稿。忘了告诉你,这是他的办公室,窗外有湖,湖上来的风带形状带棱角地打在玻璃上。⽩天,他电脑搁置的角度使他眼睛的余光能纳⼊一点湖⾊;或者说,湖⾊太亮时,便会⼊侵他的眼睛。写字台很大,拐个弯,是系主任该有的那种凌驾之势。它的对面有两个沙发,给来谈自己各种⿇烦的系里的教授坐的。还有我这类助教。茶几上放了一块⼲了的三明治,给两排牙齿轧成一个凹形,如同牙医拓下的牙齿模型。清扫工推着车,一层楼一层楼地 ![]() 我说:真惊讶,你还有酒! 舒茨天真地笑了,说学校只是处处贴“不许菗烟”的警语。他说不仅准备了酒,他还去理了个发。 我欠起⾝,去跟他碰一下杯子。祝我们的合作将有个成果。他误认为我话里有话,眼睛中的灰⾊变得湛蓝。我看着他年轻起来的脸,皱纹和⽩发都成了一种伪装。他晃着酒杯,深红 ![]() 我喝了一口洒,感到自己还是凑兴的。 他说你以后会喝酒的。 不,不紧张。 可能有一点紧张,因为我急于知道事情在往哪里走。 他不能完全找到我的眼睛。他谈起歌剧来,谈两个星期前看的那场《阿依达》。一些乐句开始出现在他的话里。 他说起它在大都会首演时,露丝·班姆顿(注:国美著名歌剧女演员,五十年代第一位在《阿依达》中扮女主角)的辉煌。我爸爸那么狂爱音乐。在他十四岁时,主管音乐教育的神⽗对他说,孩子,放弃吧,你耳朵的音准很坏。 从此⼊们见他狠狠颤动腮帮,那是他在內心奏乐,在內心奏得惊天动地。他在我妈妈和我面前倒不太在乎我们的耳朵,常会上不沾大下不占地来大半个旋律。那是他內心的陶醉噤不住了,突然冒出了他形骸的容纳。 他结束了第二杯酒。电梯上升的声音响了许多。 我心里敬重这个人,感 ![]() ![]() ![]() 而在夜半,一楼的生学教师撤光了,清洁工推着工具车一层楼一层楼地上来,我竞让舒茨找见了我的眼睛并让他许久地掌握着它们。这是不意中闯下的祸。 ![]() 倒不是特别怕闯祸的后果。车窗把小站上的灯光甩人,田野里稻子成 ![]() ![]() ![]() ![]() 灯光把全部的 ![]() ![]() ![]() 我推脫。酒杯很玄地在我们的挣扎中倾过来倾过去,他一把取缔它,搁在⾝后的办公桌上。人们第二天会看见银灰地毯上可疑的紫红痕迹。他发出“嗯?嗯?”的轻柔 ![]() 这之后的同路会一塌糊涂。我急匆匆走过处处有烟头灼眼的走廊地毯,走过所有空的教室,千姿百态的空桌椅在⽩⾊⽇光灯中发出回声,他喊着我的名字追来。要我戴上他的手套和围脖。 电梯里走出推车的清洁工。车轮子轰轰地辗过地毯,小伙子哼着永远的墨西哥小夜曲,向舒茨教授和我问晚安。 我和他都忘了捺键钮,电梯一直下行,到地下室去了。这个一百多年历史的学校有个一百多年前的地下室,很少有人知道它。门打开得特别慢,这样“刷…”一下。我们都不说话了:电梯门外是个昏暗 ![]() ![]() 如果时间到了请打断我。 已经过了?… 你太体谅了。 好的,我一定。 差点忘记——你让我记下的心里闪过的念头。不全。 我画得很糟。 我是你今天最后一个访者吗? 我得告诉你这件事了,它是我⽗亲,贺叔叔,我,我⺟亲,我们生活中标着最醒目记号的事。就是那个耳光。 我或许已经提到过,或许没有。 我印象中,我⽗亲和贺叔叔是谁也离不开谁的朋友。 离不开是他们友情的 ![]() 你们都知道国中 陆大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发生了什么。文化大⾰命。前面要加上“史无前例”“产无阶级” 没有目睹的人想象它是个巨型卡通片,亿万人的动作,行走,挥拳头都特征化得成了卡通,滑稽的快,缺乏来由和逻辑。 既然你们大致了解文⾰中的国中人⼲了些什么,我就不多介绍。只摘取那十年中的一两个细部,给你看是个傍晚,很好的一个傍晚。初夏的风哆嗦着⽩杨叶片。批斗会的标语从一棵杨树牵到另一棵杨树上,组成一个排楼状。贺一骑三个字被缚在红⾊歪斜的十字架上。场景就是这样。 指控太多了。其中之一是“反动作家” 批判会场是木板搭成的临时舞台,没人可斗时它也不荒着,十五六岁或五六十岁的红卫兵在上面唱歌、跳舞。 这样一个舞台。这样⾼⾼架在“艺术家协会”红砖大楼的门口。贺叔叔 ![]() 就是一半留发,一半剃秃。外形不美,心理上十倍的不美。 我也是一名观众。常常是观众。看歌舞,看演说,看人兑换⽑主席像章。机飞制造厂停工,有⾜够的铝去铸像章,越铸越大,大得可以做一面盾牌。我现在看着贺叔叔仅剩的头发被人扯住,面容被扯成了一个陌生者、他忽然看见了观众中的十五岁少女。是我。他不知道这少女该不该来观看。他还想对她笑一下,表示他并不和人们一般见识。不那么大不了。他没能做到,给我看到的是那満腹委屈満心屈辱。他没看见我爸爸,右手深揷在外套口袋里。 那只手捏着兜里掖蔵的几页批判稿,像当年贺叔叔的手摸抚着找爸爸替他写的小说,横竖拔不出来。不少作家都“造反”了,花⽩头发,肚子微腆,臂上宾着红卫兵袖章他们爬上舞台,如京剧中老生那样抖抖的指头将贺一骑数落着。 许多崇拜贺一骑的读者们特地赶来,从远郊来的人自行车上蒙一层厚尘如出土文物。崇拜者们聆听一个个默默无闻的作家念批判稿。贺一骑也好,作家们也好,从此都卸了妆。如此地当着大庭广众,在舞台仁隆重地一点一点地卸妆。 我爸爸和所有造了反的作家、美术家、音乐家站左一堆,也戴红袖章,却不好好地戴到位置_上,让它聋拉到袖管口。我讲过我爸爸一向的装束:料子是祖⺟遗留的,设计是他自己的。总是与他存在的时间、空间有一点差错。 已经不伦不类,再加一个位置不对的造反派红袖章。他既不愿意放弃个 ![]() 我爸爸,看看他那副样子,面⾊苍⽩,神经质地眨着眼。 崇拜者们听懂了一件事;每个人控诉的內容,都包涵这个事实,贺一骑从来没在稿纸上连续扒过四十分钟。除了《紫槐》,他从来没有动笔写过任何作品。他们说,贺一骑,你奴役别人;你从一开始就相上了一个软弱而有天资的人;让他替你写了八十九万字! 我爸爸的脸突然红得可怕。他出了人群,上了舞台。 右手还那样,深揷在外套口袋里,像贺叔叔一样,捺在随时会响的武器上,我看着这张酒醉似的红脸。有这么一张脸必定要出事了。我想走开,不想知道将会出什么事。我见我爸爸踏上木梯阶, ![]() ![]() ![]() 走得太近了,好像要劫法场。他的右手有子套批判稿的动势。也许他写得不那么恶意十⾜,写得生动些,有趣些,不只是充満不得志者的正义和倒算。可是太近了,离贺叔叔微微发胖的⾝躯己不到一步。 贺叔叔这才意识到谁来了。他向爸爸转过脸。有几个月了,他们彼此分离,此情此景的相见,他有点战 ![]() ![]() 因为这只手出发前的目的地并不明确,在完成旅程后,它顿时惊觉地回顾。我爸爸的整个意识开始回顾。 他从来没有打过人。恨暴力、恨人与人、动物与动物⾁体间的暴烈接触。认为没有比它更低级的 ![]() 没有,人们一时静静的,反应断在那儿。 贺叔叔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头偏了一下。像是看着那一巴掌打在别的人或别的物体上。过了一会他才逐渐弄清,被打的客体正是他自已。又过一会,他才抬手去摸被捆的那块面颊。他不是因为被捆痛,被捆出火灼般五 ![]() 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看见贺叔叔那双眼睛,那里面有一点点天真,来自自信的天真。它们就那样看着我爸爸,像是说:你怎么啦? 耳光还在初夏⻩昏的空气中一圈圈的扩散,在一千多人的鼓膜上一波一波地 ![]() 你到底怎么了? 我得承认,贺叔叔眼睛里的其余成分都是不天真的是精明、成 ![]() 贺叔叔摸了一下脸颊:没有口角流⾎那种电影镜头,只是微细地泛起一层聇辱。 WwW.BbM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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