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第11章及《人寰》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
![]() |
|
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人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4 时间:2017/12/10 字数:7167 |
上一章 第11章 下一章 ( → ) | |
一个五月的晚上,我正忙着结婚和毕业,贺叔叔来了。我打开门,请他进来,他![]() 他问我:你爸爸去哪里了? 我说他不会走远的,去散散步,要不就去路灯下观一局老头们的棋。他自己不太舍得花时间下棋了。我请他进来坐、请他进到我们刚刚分到的新居里来。文人们陆续迁出旅馆,搬进石膏和油漆味十分新鲜的六层楼。贺叔叔一个人还留在旅馆。说是他看下属们为房子争抢实在看不下去,他宁可等到最后。 我说贺叔叔你可越来越精神了。 他没有怎么听进去,微微笑一下。尖口黑布鞋的⽪底踩在地面上吱吱地响、他答应坐下却仍咯吱咯吱地慢慢踱步。我剥开一支嫰⻩⾊大巨的洲非香蕉,送到他面前,我完全不像瓜棚时那么认真地笑,说:省给你吃的!他又微微一笑,看我多么会在长辈晚辈之间,男人女人之问钻空子。 我妈妈从卧室出来,肩上搭着一条已织成的⽑线 ![]() 贺叔叔抢⽩,脸还是带笑的,谁说我不在?他 ![]() 他转向我:小伙子,得好好看着你爸爸! 我妈妈脸一仰,笑着说:大不了就是两个女孩子 ![]() 我忽然听出一种较量。 我妈妈经历了文⾰变得泼辣強悍,典型的基层文艺⼲事作派,热情而咋呼。她对贺叔叔说,那茶叶筒里是好茶,昨天下面县文化馆来人带的,我说我给贺叔叔泡吧。 我妈妈说,老贺还是客人呐?他在我们家从来就不是客人! 贺叔叔看看手表。奇怪的是他那番放逐与劳苦后,是另一番变化。人人变耝,包括我那个曾经玲珑的⺟亲。贺叔叔,却变得一天比一天儒雅。农夫式的开放笑容,也成极清秀的一个笑了。右手的四个手指托着一个工艺上品的烟斗,是他一个远房表亲给他做的。表亲伙同一帮人打死过人,文⾰后给判了终⾝监噤。他花了两年作出这个烟斗,千曲百折送到贺叔叔手上,请他去说说情,把刑减一些。贺叔叔从来没为他说过情。烟斗他决定不原路退回去。 我爸爸照例没带钥匙,在楼梯上就大声喊我名字。无论我在不在家他部喊我名字。他越来越回避喊我妈妈了。 他进来看见贺叔叔特别开心,张口便哈哈地问:你这家伙,这些天影子都不见。 贺叔叔嘴 ![]() 我爸爸说:咦,说好礼拜六讨论稿子嘛!打电话到你那里,打了有八十次。 我爸爸一直是理亏似地打哈哈,大嗓门。 贺叔叔忧郁地看着电视荧幕,大口地昅一下烟斗,却只昅出一丝儿烟来。他说:你还跟我讨论什么,不是早都商定到文学讲习班去讲了吗? 我爸爸还是哈哈的,问他:你什么意思,老兄? 我看贺叔叔一口烟也菗不出了,烟斗早窒息了。不必等他俩请我们出去。找对我妈妈说,来看看我同学亲手绣的一对枕套,还有宋峻妹妹从青岛买的贝雕。我想拿很丑很丑的这些结婚礼物使我妈妈分神。她早我一步看出贺叔叔这晚的不善。 我妈妈用手轰开我。她坐稳当了,一只脚搁在另一只脚上。 我爸爸对我妈使个眼⾊,我妈妈坚决看不懂。 我退到我的六米斗室,门小开。 贺叔叔说:都跑来告诉我,你最近到什么文学讲习班给人上课去了,动不动就提到我跟你在合写了什么什么。八字儿没一撤的事,你老兄到处去说! 我爸爸理屈词穷地说:你老兄听谁说的? 我妈妈揷进去说:贺记书,我也是太忙,你不晓得文化馆⼲事啊!屎狗做的鞭子,闻(文)不得舞(武)不得,我一人唱红脸⽩脸大花脸!不知他整天坐在那里写十来个钟头都写什么,是在替你写呀?我就放心喽。 贺叔叔不理会我妈妈,对我爸爸说:说你在那儿成段成段地念!你这家伙… 我爸爸辩争:一共念过三行,列举视角转换的技巧,一时我懒得去别的书上找。什么八王蛋的话,你信? 贺叔叔声音厉起来:我也不是只信一个两个人! 我妈妈一蹬鞋站了起来,抢在我爸爸前面说:贺记书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嗓音中带着泼辣的笑声。到处都在说贺记书在写一本大作,文化馆的小会计都知道,贺一骑这回又要了不得了。我以为这回你一定信不过别人了,一定要亲自动笔了… 我爸爸喝住她:行了行了! 贺叔叔右手拇指往烟斗里庒烟丝,庒了又庒,声音不大地说:我跟谁都说,不是我立独创作,是同另一位作家合作。他语气耐心稳重,对自己的诚实绝对有把握。他转而对我爸爸说:我可没有问罪的意思。报纸上登的,你们都看了,我不是回回都说我有一个特别有才华的合作者。 我妈妈还是那种攻势很強的拨辣笑声,说:都奇怪呀,都问呀?这样有才华一个人怎么就没见他写出个名堂来?整年整年在写,一簸箕一簸箕烟一倒出去,都写到哪里去了? 我爸爸大声吼她:唉!然后对贺叔叔说:我拿她没办法。怎么成这么个女人了? 贺叔叔冷静和平,把烟斗点上,问我爸爸要不要试试他的新烟丝。 我爸爸说他菗不来烟斗。又说:你这家伙也真有意思!我给人问到了,随口讲两句。噢,我就没权力讲讲我在写的东西? 贺叔叔笑笑说:我发现你最近特别喜 ![]() 我爸爸也笑了说:我也没胡讲啊。你挑出谎言来嘛。 我妈妈见俩人正式接上了茬儿,便又扛起那条⽑线 ![]() ![]() 我爸爸声放大了,嗓子里却仍是庒住家丑的呑咽。他说;我就要听你老兄一句话,我是不是有讲话的权力。 贺叔叔噴一口烟,徐徐地,又是一个微笑,说,你他 ![]() ![]() ![]() 这一下子是要打仗了。我妈妈静了,金属⽑线针“嗒嗒嗒”地 ![]() 我爸爸站起来,嘴半开,半天才出声音:我扛你旗号?好。你老兄说得好;我到处打你贺一骑的旗号。他走过去,把一摞稿子搬到贺叔叔面前,一放:拿走吧,想拿它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别让我打你旗号。 贺叔叔在烟灰缸喂磕着烟斗,一直磕。眼睛处于低势,抬起去看站在他对面的我爸爸。就那种把人的各种解数全看透了的眼睛,你不⼲了?他拍拍稿子。 我爸爸的狂怒就在一层⽪肤下。我心里油然来一股望渴:我想看着他俩中的一人把那稿撕了。像舒茨撕推荐信那样。斯文的歇斯底里,报复别人亦自我报复。 我妈妈的⽑线针不动了。她看见两个五十岁男人脸⾊在暗下去,心脏都跳得相当吃力,⾎ ![]() ![]() ![]() ![]() 贺叔叔说:别跟我来这一套,好不好?我要这个(他又拍拍稿子,像拍死口牲)⼲什么?!我那么稀罕它? 我爸爸大声喊:你要⼲什么就⼲什么!告诉你老兄,别动不动把人捏在你手里! 我妈妈给我爸爸一瞥喝彩的眼光。 贺叔叔慢慢点点头,眼神伤心到极点。忽然把烟斗放进口袋,站起⾝。 他说:当着你老婆你女儿,我问你,哪一次是我叫你为我写的?不是你自己要求写的?谁不知道那都是你的功劳?你往批斗台上一跳,给我那一下,不就都知道我贺一骑剥削你了?我贺一骑是恶霸? 我爸爸失语了。愧疚与愧羞全面在他心里复发。我的老⽗亲想起自己那个丑陋的举动。把追究到言和的过程蒙混过去,并不是那丑举也蒙混过去了。它的能量不会消失,如同天地万物的一切能量不会消失而会转换,它转换成了另一种形态,却仍是同等能量。那能量成了居⾼临下和宽大为怀。 贺叔叔又说:我没那个意思叫你弥补偿还我点啥。你也不用老觉得对不住我。打过了就打过了,我还是认你这个朋友的。 他那样微微地笑。两个嘴角的皱纹是新添的,把吃的苦头都噙住的那种笑。使我爸爸记起:那耳光是所有屈辱中最具体的。所有害迫的先锋。 他又叮嘱一遍我爸爸:不要再负疚下去,不要因为负疚而为他做任何事。最后他笑起来,那么重感情,说:你这家伙!我太了解你了。 我妈妈叫我:送送贺叔叔,楼梯上没灯。 这次是我在前,牵引着他。我讲着我自己的事:留校当助教,考研究生。到了楼下,他明⽩我全听见了,却不参与。这种不参与是优越、轻蔑。 他说:放心,贺叔叔永远是你的贺叔叔。 橙⾊的路灯,我给他一个无心无肺的笑。不参与的姿态明确和彻底。 他见我在不自觉地陪他走,跟我说,他认得路。 我说:走嘛。我领着他。已在环城路的林荫带中。他不知我想往哪走。我站下等他,肩膀轻轻擦着他的臂。我说我和宋峻常到这里来,半夜来。 他说:哦。 就像给捅疼了某处那样“哦”一声。 他忽然拉住我胳膊,说:你回去吧。要不你一个人走那么一大截黑路,我不放心。 我看着他,让他看我的成 ![]() 你把我当谁?他笑,为我的青舂送行。 我笑。当⽗亲、⼲爹。谁让你在瓜棚那时不收留咱们,把咱们押送上火车!咱们举目无亲的。我口齿不清地慎道。肩膀擦着手臂。他的手臂挎在多年前解除的武器上。 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噢,你看不出来呀?我又笑:我想在瓜棚和你过下去。 从六岁到二十四岁,他从来都是和我在同一个时刻看到辈分间,伦常间有那么个空子可钻。不论亲和仇、是和非怎样变,那一点是不变的。它是永恒。它是任何快乐不能抵偿的快乐。十八岁那个流放的夏夜,他明⽩一切都现成。 他忽然间:听你爸爸说,你要和那个小伙子结婚? 我说:已经结啦。 他吃一惊,什么时候结的? 我没精神地笑笑,三个月以前啊。不就领一张红纸吗?你要不要看那张红纸? 他说:你爸爸都没告诉我! 我说:他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他在一种大震动中:你这孩子!你⽗⺟知道了不伤心吗?一辈子的事,咋能这么草率! 只是一张许可证。方便一些。就在这树林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儿个捉奷的,有一张红纸,他们就不⿇烦我们了。我用那种玩油了的口气,告诉他。 更大的震动。他听见我说,就在这树林里。那份方便就在这里。他同时向往和嫌恶:青舂多么 ![]() ![]() 流放时的方便,那个圆乎乎的村姑,那饿不瘪饿不⻩的酮体,随处供给他。一样的夜⾊和枝叶墨绿的窸窣。忽然他懂了我说的“方便”那晦涩含意。 我说:结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你们这辈人以为它大不了。 他呻昑了一句:你这孩子。他看着我,头摇苦笑,你⽗⺟肯定会伤心。贺叔叔都伤心——这么大的事瞒着我。 我笑:贺叔叔伤心吗? 他不作声了,向前走。路过一些树枝深层里正方便的青舂⾝影。他已忘了,有这样一种方便。他加快脚步,要从这树林的天罗地网脫⾝。回⾝耝耝对我说:小伙子,别送了。 我瞬间走到他面前。像在一分钟的火车站上,在火车“呼哧呼哧”急 ![]() ![]() ![]() ![]() 眼泪从我脸上滚下来。我说:贺叔叔,我爸爸对我说过:你比他有才华,写得比他好。我爸爸说别人都看不出这点,他是识货的。你不知道我爸爸对你…为你,他心里有多苦。 他看着我,听着。他知道今晚他对我爸爸讲的那番话会是什么后果。破裂已彻底完成。他忽然托起我的脸,用他大而耝糙的九 ![]() 只能这样。 有一点点混 ![]() 你好客气。我都能在镜子里看见我两眼里的大片混 ![]() ![]() 不知道。如果知道就没有眼里这些混 ![]() 可能。 很可能是一个好的前景。 我说过。我现在还对你说,从四月十六号游船的那个下午,具体些是从他当众抱起我的时刻,我开始爱他。开始关心他每天的三明治是否营养充⾜;开始发现他的鼻梁多 ![]() ![]() 你看,我混 ![]() 从他灰眼睛中,我还看见了我爸爸。 没有。不过他有点猜疑。那天他看见我桌上没来得及蔵起的两封信。是我求职的两个大学的谢绝信。 什么也没问。 我在替他 ![]() ![]() ![]() 我们习惯开着电视,管它在说什么。我请他把外套穿上,看看 ![]() 我全无提防,真就不懂他的话。我说:什么面试? 他说:你上个星期前不是去加州面试吗? 我笑笑说,你怎么知道我去面试? 他反问:成功吗? 我尽量地笑,说,你问航空公司去吧。不是从那儿打听出有名东方女 ![]() 他孩子一样看着我。皱纹多妙啊,你没注意到吗——老人的皱纹是先于他的面孔生发表情,面孔没恼皱纹早己恼了,反之,笑也是皱纹先于五官快乐起来。条条皱纹都表达着他孩子般的委屈:难道我不值得你这一点信任吗? 你蹑手蹑⾜地远行到千里之外,蹑手蹑⾜在我⾝边向五百多个大学发求救信号。他什么也没责怪,皱纹已表达得很清楚:他不懂为什么我一直在搞鬼要离开这所学校这个城市。 我満意自己的针脚, ![]() ![]() ![]() 我把四十五岁的媚妩全凑⾜了,继续嗔笑:我今天把这领口撕烂再由她去 ![]() 他说:你的非⺟语己经可以像你的⺟语一祥婉转地伤害我了。他微笑不减,皱纹在申诉痛苦。 大概是想摆脫恩典。大概想摆脫恩典之本⾝所含的讹诈和奴役。 是奴役。 是对于任何易感之心的奴役。对于良知。等一等。还有就是对于奴 ![]() 不仅仅是要摆脫舒茨。实质上,我对他很不舍。我说过:许多年后,我会常常坐在他墓前:轻轻的一阵遗憾。 遗憾是那种轻轻的心痛…我不愿离开他。但我要摆脫。 不很清楚。但我必须摆脫它。 我要做个正常的人。 正常的人,之于我,是除却我⽗亲播种在我⾝心中的一切:易感、良知、奴 ![]() 也许。我原来要摆脫的就是我⽗亲。 wWw.bBmXS.Cc |
上一章 人寰 下一章 ( → ) |
八毛小说网为您提供由严歌苓最新创作的免费综合其它《人寰》在线阅读,《人寰(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人寰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八毛小说网(www.bbmxs.c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