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第03章及《草鞋权贵》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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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草鞋权贵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6 时间:2017/12/10 字数:218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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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霜降在后院河外的小山坡上检绿⾖。小保姆们每人分了一口袋生虫的绿⾖去捡,再检得仔细,每天晚餐的绿⾖汤里仍有不少胖胖的⽩虫浮着。程司令最恨人![]() 一会儿听见沓沓沓的脚步。大江出现了。不管夜里睡得怎样晚,早晨他从不间断长跑。“嘿,你怎么在这儿?!” 他脚步不停也不减速地问道。“你住我们家?” “你什么都管?”霜降说。不像头回见面,她腼腆得嘴都开不了。拿着那么大的劲儿,就是为那点非分之想。现在程大江的故事听多了;他是谁,她是谁,霜降已无数次清清楚楚地告诉过自己;没了非分之想,一⾝劲儿也泻下来。 “我们家的地盘儿啊,我不管?”他已跑到弯道处,拼命扭过头朝她喊。他那么多的头发,那么多的肌⾁,那么多的健康与活力,跟他比,四星 ![]() “你们家的?”霜降也喊:“看看这是墙里还是墙外!你们家想多大就多大,跑马圈地呀?…” 大江想驳她,来不及了,转弯把自己转不见了。两三分钟,再次跑出来,脚步均匀得像机械。“不简单不简单,还知道跑马圈地!…”他笑道:“告诉你,不管墙里墙外都是我们家——我爹是这里的司令,不是我们家是谁家?怎么样,没脾气了吧?” 完全辨不出他在讴歌还在漫骂。霜降把捡好的⾖子盛进一只塑料袋,站起⾝。这时整个军营被无数沓沓沓的脚步跺着,到处在“一二三——四!”果真是这样吗?只要这小院里的老爷子手指动动,一整军营的沓沓沓的脚步就会踏向这儿或那儿。别说 ![]() 她开始往山坡下走。坡下的沥青小路修得很精致,两边栽有冬青,也修剪得极不马虎。这匹小山坡并没被囊括进程家院墙,但很少有程家以外的人出没。任何靠拢这道院墙的人,不管有意无意,都会被游动哨兵喝住,要是喝而不住,下一步就是鸣 ![]() 大江的脸越来越红“我这是第几圈啦?”他问霜降。 “我怎么知道?我管着吗?”霜降说。她还恼着什么。 恼自己的非分之想,或恼大江张口闭口“我们家”那目空一切,那到了欺负人吓坏人程度的优越感。 “你当然得管,就是你和我拌嘴,我忘了计数!” “我和你拌嘴?!我可真稀罕和你拌嘴!…”霜降自己也不懂:怎么恼得收不住了。 大江不跑了,停下来伸胳膊伸腿。“唉,你不是京北人吧?哪儿人?” “乡下人!” “乡下人好哇,”他又笑出一嘴 ![]() 霜降看看他,想又什么把戏来了。她真想看透他,这个叫大江的少爷。似乎他做少爷做得心満意⾜又怨气冲天。 大江停下动作,看她斜着⾝从坡上颠下来。霜降今早梳了 ![]() “你是不是想在这里遇上我?”大江笑着问。她否认。 仔细想,像是记得谁说起大江每⽇晨跑夜读。但她坚决否认她来这里是为了会他,对自己,她更得否认得彻底,她还告诉自己:他把殷勤和主动都赖到你⾝上了,千万不能再理他。她却管不住自己的眼,它们还在朝他闪,闪得她一阵悲哀和烦 ![]() “帮我捺住我的脚,”他对她说。“最后投劲的时候得有东西庒住我的脚。”他脸已由红变紫。 霜降想着“不理他不理他”手己捺到了他脚上。他说:“使点劲!要不,你坐在我脚上。”她知道那会更不成话,但人已坐上去。他一动,她也一动。她⾝体里面外面都在一动一动。她看见他腹上两排方方的肌⾁,肚脐很整齐,再往下有些淡淡的茸⽑。怎么可以留神到这一切?她慌得呑口唾沫。仿佛她突然间懂得一种痛苦,那来自女人天 ![]() 大江结束了锻炼,站起来,她嗅到他⾝上的健康,就像她能嗅出四星⾝上的失眠和监噤。别去想四星。你又不喜 ![]() 四星⼲嘛要抱她?似乎他那死一样的拥抱将毁掉所有活的、热的拥抱。 大江并没有拥抱的企图。只长久地看她一会,他问她还记不记得他的邀请。 “啊?”霜降惊醒一样,瞪圆眼。在她的词汇中急促翻查“邀清”的定义。 “星期六,跳舞,忘啦?”他的神情说:竟敢忘了?! 她说她可能没空。她说她不会跳舞。她说她去不得大场面,去了就傻。他像听不懂她,只重复:七点半。京北饭店,我等你。她想他这点和四星很像:别人同不同意不关他事,他反正已做了主。怎么又去想四星?你又不喜 ![]() ![]() 她更明⽩在这院里喜 ![]() ![]() 看着坐在山坡下读书的大江,她想她不会去跳他那个舞。她是谁?他是谁? 星期六下午,霜降早早把四个孩子从幼儿园接回,又给他们洗了澡、换了清洁⾐裳。从三岁到六岁的四个孩子都服她管,道理很简单:首先他们的爹妈没守在⾝边,他们没势可仗;其次霜降在做他们所有的把戏,如逮蝈蝈逗蟋蟀;霜降的故事从来不是拖长声调“从前啊——”;加上霜降会把衬衫往 ![]() 这一下午霜降被孩子们推着央着,也出不来故事了。她对自己说:看你心里吵得,你又不去跳舞。翻来翻去就那几件⾐裳,六嫂给的两条连衫裙倒不旧,但一城女人似乎都穿这花⾊款式,穿臭了街。⼲嘛翻⾐服?不是不去京北饭店吗?孩子们仍催她讲故事。她险些笑出来:他们让她扑了太多庠子粉,一头一脸⽩,一帮小曹 ![]() 霜降自己也洗了澡,四个孩子围着玩她的 ![]() 霜降小跑着穿过院子。満花坛大烟花开得沸腾了,要溢出来似的。淮海正给几个小保姆照相,小保姆个个把自已穿扮成了“花坛”站在花前花后,花得人眼累。淮海嘴里不⼲不净地调笑着,不时还跑上去,亲自动手摆弄她们的⾝姿,托托这个下巴,拧拧那个 ![]() ![]() ![]() 这一院子人每天最多上两小时班,钱却不少挣。站在树荫下的淮海老婆抱着膀子哧哧直笑。 东旗缩回头,大声道:“二百五!”不知她指谁。 霜降进门时见程司令正抱了枝杯口耝的大巨⽑笔在写字,地上铺了一张与地毯差不多大的纸。乍一看,以为他在抹地板。“报告!”霜降大喊。 老将军抬头看她一眼,未应,浓眉一蹙,像是因被打扰而不悦,又像再次记不起她是谁。 好大一会,他问:“什么事?!” “她们…,”霜降一诧:“不是说您叫我有要紧事吗?” “我叫你?我叫你做什么?!”老将军不再抬头,极其专注地写完最后一笔,然后将笔杵进一只大桶,里面盛了半桶墨汁。他歪了头,手叉 ![]() “怎么样?啊?” 霜降想他大约在问她。他却马上又说:“这么大的字,非壮了胆才能写。”他慢慢深深地点头。“是吧,小女子?” 这回是问我了。霜降赶紧笑,说这字真大呀,首长写得动这么大的字呐! “批评批评:这字写得够哪级⽔平?”程司令问。 “我哪懂啊。”霜降一缩下巴。心想憨就憨些吧,瞎讲话,恭维错了,才会得罪老爷子。 “你们学校没教过书法?” “我们是小镇上的学校嘛。”再有几秒钟,他若还没事,她就告辞。他忽然抬头了,看着她,眼光颇猛甚至毒。也是忽然地,他嘿嘿笑起来。 “你真是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小女子?”程司令管姑娘统统叫“小女子”而且,当他叫“小女子”时,露出那柔和、委婉、拐弯抹角的湖南乡音。几十年地征伐,五湖四海地扎营,渐渐培养出他的一门能体现他⾝份地位的南腔北调,惟有他吐出“小女子”三个字时,人们尚可能被提醒:这位显贵人物⾝上残存的一点动人的泥腥。 “你—半点也不像,起码不像我那个时候的乡村小女子。”程司令目光定在了霜降⾝上。 “我在镇上住了好儿年,我⽗亲在镇上当过消防队长。 我们那个镇大,像个县。后来不是改⾰了嘛?有田种比挣工资好,我⽗亲带我们全家回了乡下。我还是两头跑着,在镇上读了⾼中。怎么啦,首长,乡下姑娘就不兴穿牛仔 ![]() “别忙走。”老将军似乎猛地收回神志。“从那个柜子里取几张纸,”他说“铺到桌上。”他手动动。 霜降一一照办了。她留意到老将军今天是一⾝便服: 牙⽩⾊、带有同⾊小细格子的纺绸 ![]() ![]() ![]() ![]() 霜降完成一个动作,将军才颁布下一道命令,所以想一下搞清他整个意图简直是妄想。与他处长了霜降渐渐明⽩:他尽可能推迟你理解他 ![]() ![]() 霜降感到自己乖得像木偶。 “蘸上墨。”这时程司令走到她背后。“写吧。” 霜降侧过脸,见将军目光十分柔和。“让我写?”她以笔尾端点着自己鼻子。 “小女子!”将军捏捏她肩:“写个字就这么大惊小怪? 写!你自己的名字总会写吧?”霜降飞快书下自己名字,为使那只捏在她肩膀上的手省些力。“不错!这字相当不错!”他把她肩撑得更紧了。她扔下笔,嬉闹地跳到一边。 她看见老将军那只空了的手仍鼓満力。那手瞬间的静止使她想到它什么都 ![]() “你这字是没一点功夫,不过,字胎子好。字不过百天功夫。怎么样,我收你做徒弟吧?”程司令在霜降写下的名字四周写了,大片“霜降”把她自己那个“霜降” 圈死在里面。他写,霜降往门口移,嘴说您要没事我走啦?一定谁传错话,害得您字也没写安生。她看看门又看看老将军。他仍在挥云舞凤地运笔。还有三步,她就能从此地逃掉。 突然地,将军笔一掷:“站住!什么名堂?” 这声吼让霜降几乎感觉自己中了弹。刚才还在将她有头有面款待的将军刹那间不在了,出来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凶又老,双颊显得臃坠,鼻孔那么大而黑。不久霜降将发现他的喜和怒并不是他情绪的两极,而是紧邻着,似乎仅隔一层透薄的纸,一触即破。 “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请自来,想走就走?”程司令说着便昂首阔步地踏到他方才写的大巨的字上,踱了一个来回,不时投给霜降一两瞥狠的、甚至嫌恶的目光。 霜降反省不出自己怎样惹了他,惹出他那么大一股怒气。 将军发起脾气来也是大手笔:在很大的屋踱,屋被他越踱越小,小的不够他踱了。他的步子像在三军仪仗队前面走,像在众志成城的百万大军前头走。 最后他大踏步朝她走来,势头仿佛连她也一块踏过去。他的脚步刹得很陡,很利索。她躲不掉他那股热呼呼的呼昅,它带着老人腑脏里沉淀淤积物质的气味,一种丰富而混沌的气味。它新新陈陈,混有多年前红米南瓜、草 ![]() 他的手再次落到她肩上,她不再动。她強迫自己去平息⾝心內那股強烈的异感和不适。 “你得学书法,必须学。每天起码到我这里练习一小时。我决定教你了。”他把“决定”二字嚼得重重的,像他在餐桌上嚼一颗大硕⽪坚的蚕蛹。她不知这个“决定” 是厚待还是 ![]() 的。她这下明⽩了,四星也好,大江也好,做事说话中带的那股“决定”意味,都是从这儿来的。他“决定”他他们,他们去“决定”别人。 既然是决定,霜降便将头点得相当殷切。 将军又说:“你还必须读书。必须读。”他手一划,指四壁书柜。 霜降更点头了。她一点也不烦读书,在家读书添灶,把两个辫梢都烧秃了。使她不安的是,她哪点区别使将军如此“决定”她,她知道自己好看,聪明,讨人喜,但也不过一个小保姆啊。“年纪小,不读书将来做什么?!”将军往语气上加大分量,像反驳她的反驳,她一个字的反驳也没有啊。若敢,她会问:将军您自己呐?据说程司令本人并不读书,尽管他的蔵书是座富矿。其中任何一本他都没读过。他蔵书甚至不是为了后代,因为无论他儿孙中的谁碰了他的书被他察觉,他都会咆啸。连他的小儿子大江随手翻翻他的书,也被他喝得坐不得站不得。他的书仅是他的物质财富,他对这财富的贪恋是因为他祖祖辈辈都贫乏于此。他爱它们,正因为他不可能真正占有和支配它们,而仅仅是物质上的拥有。霜降为她突然获得的特权震惊——他居然邀她来犯侵他这块无人敢涉⾜的圣地。她感到搁在她肩上的手渐渐顺她脊梁滑下去,最后停在她 ![]() “你是个不一般的小女子。”将军说,或说他“决定” 他表情全无。但目光却存温许多。手滑过 ![]() ![]() 她知道这笑有多蠢。她知道这样一笑就能把⾝土无论多少灵气都笑光,笑成那种乡下傻女人。而将军却不感到太败兴,也慢慢笑了。牵起一个嘴角——他也会这样的微笑,它却仅仅表现他无可奈何的骄纵。 电话铃响了,她想,这下好了。 将军抓起话筒,听也不听就说:“一会儿再打来,我现在有事。”挂上,它又响。将军看它一会“决定”给予理会。他的表情还似乎“决定”了它是淮。 “说。”他对话筒道。完全明⽩谁在说、说什么似的。 “…你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这件事,你提也没用, ![]() 霜降赶紧一步撤到这个热燥自在的世界。远处近处都是大喊大叫的蝉。她呆立一会,忽然发现自己已不再喜 ![]() ![]() ![]() ![]() ![]() ![]() “…四星已经连续失眠三十六天,他请求给他注 ![]() 霜降进院子这么久,头次听到孩儿妈讲话。她字正腔圆,声音里有种动人的韵律,并显出她的近乎完美的教养。若不是亲眼见亲耳听,谁会把这么美的声音归究到那么个邋遢女人⾝上去呢!孩儿妈所穿的每件衬衫都是皱的,每条 ![]() “现在我才明⽩,”孩儿妈抑扬顿挫地说:“一个人生成一副杀人不眨眼的 ![]() 孩儿妈从哪里来?一定不是穿草鞋从泥巴屋里走出来的,霜降想。孩儿妈的⽗⺟是医生,在西洋家国学的医术,又回到国中来开诊所。在医生家庭特有的悄声细语和洁净中,孩儿妈被生出和养大——人们是这样传说的。孩儿妈是从生学的平底⽪鞋中子套了她苍⽩的脚,穿上了草鞋。和许多支持抗⽇的生学一块,她朝圣一样到了延安,那里有所大学叫“抗大”她没有做成“抗大”生学,十七岁时,做了程军长的第三房 ![]() ![]() 在晚饭桌上,孩儿妈与程司令依然和全家太太平平坐着。霜降留心地,甚至担忧她旁观这对老夫 ![]() 程家吃晚饭的时间,小保姆们像过节或放假。这时她们可以用电话,可以在卫生间里聊天,一面开着淋浴。夏天卫生间是避暑圣地。霜降进去时,几个姑娘惊叫起来,随后是笑。笑得大有內容。 “你们在疯什么?”霜降问。 她们笑得一时空不出嘴来说话。这群农村女孩都长得不难看,除了没站相、坐相、走相、吃相、⾝材匀称些的那个姓李,都喊她“李子”跟她女主人学着不仅涂红手指甲,也涂红脚趾甲。她女主人是五嫂,淮海老婆。 “不跟她讲!”李子说:“她才来,讲了把她吓着!”李子是院里资历最老的小女佣,自视保姆头目。她跟淮海有“亲一口、亲一口”的关系,这点她落落大方地认账。 一个姑娘忍不住:“李子她…”虽然李子威胁要踢死她,她仍是又嘻哈又比画:“李子刚才还学,…学给我们看,…淮海在 ![]() 霜降戳一下李子的肋:“编的吧?” “编?雷轰死我!”李子泼劲出来了“这个院子的故事你脑子想破都编不出来!下午我去找淮海,报一个星期的菜账。我一敲门,他就喊一进来!推开看见 ![]() ![]() “怎么不学了?学呀学呀!” “淮海叫我报了菜账,又叫我到五牛斗柜上自己去拿钱。 我刚出门,正碰上五嫂下楼。她多咱上班多咱下班全随她自己⾼兴,说回来下午两点就下班了,我想这回要死了。 她刚跟准海结婚那时候,防淮海防得贼一样:常常在 ![]() ![]() ![]() 小保姆一窝子笑,骂李子嘴耝。 “他们做得我讲不得?!”李子还嘴, ![]() 李子从十五岁开始做女佣,十年下来,她认识了全京北的大小保姆,南中海里的保姆也有她姐妹。说话、招式油滑却土气十⾜,处处作出満不在乎,什么世面都见过的样子。见霜降也大大瞪着眼,她说:“你看,我知道她要吓着!五嫂人绵和,少心少肺,淮海哄她:你闹什么,我有多少女人你都是东宮娘娘:五嫂再不闹了。晚饭前,淮海偷开了老爷子的车送那女人走了,五嫂揪着我问:‘淮海有没有偷我东西送她了’我说我哪里晓得。她说:‘他一贯背着我拿我的东西做人情,我进口的內⾐內 ![]() ![]() 这时东旗的声音在门外喊:“有够没够啊?⽔是要钱的!”淋浴马上都被关上了。东旗又说:“什么事笑那么狂?又在讲我们家人好话,是吧?!” 少女佣们纷纷穿⾐服,难备散伙。霜降抓住李子问道:“你下午传话,说程司令找我,七扯八搭的,他哪里找过我。你们以后少跟我开这些玩笑!” 李子叫过另一个小保姆,说是她传的话。 “是孩儿妈叫我传话的!”小保姆说。 “孩儿妈?别神经了!”李子抢⽩。人都知道,谁一把火点了这院子,孩儿妈都不会问一个字,人也都知道她跟程司令的怪诞关系。 小保姆急得赌咒:“孩儿妈亲口跟我说,程司令马上要见霜降!我还格外问了她,是不是新来的、长得俊俊的、俏俏的那个。因为我也奇怪,程司令从来不跟保姆讲话,要么通过孙拐子,要么就当着我们面训他儿女,说他们没管好自家小阿姨,你们不记得?有时你明明跟他站得面对面,他偏偏对他儿子媳妇大老远地喊:去叫你家小阿姨把走廊给我再打扫一遍!…” 不等她讲完,东旗进来,揷上电源吹头发,就像她谁也没看见、看不见一徉。这个大卫生间的电费是归家国,所以院里人熨⾐服、吹头发都在这里。 上了共公汽车。霜降心怵起来:孩儿妈想拿我做什么?甚至有一种感觉:孩儿妈仅是一缕未散的魂,属于个多年就死去的人,她徘徊人间仅是来清理她生前的満腹心事。是还愿或是报复。拿我报复吗?报复谁?我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小女佣,我可没有在这个家庭中攀附而上的痴心;更没痴心对大江。他邀了我,我应了,只不过想看看大地方和大地方的人。 霜降开始悔:我竟上车往京北饭店去了!就是知道大江在逗我,我也依顺?我痴着什么?我果真对他不知天⾼地厚地痴着?车停在一个站上,霜降对四个孩子说:我们不去京北饭店了;京北饭店不好。 四个孩子没一个拽得动。对他们来说,共公汽车好,京北饭店更好,程家院外的一景一物统统好。 程大江并没有等在门口,刚刚八点二十分。他逗逗你的,你还真识逗。恐怕他 ![]() ![]() ![]() 霜降安排四个孩子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孩子门被这个充満红男绿女的大场面震住了,一时顾不上给她找⿇烦。 她买了四个纸杯冰淇淋,塞给他们,他们连声音也没了。 舞曲开始了好几回,没几对人正经上场跳。到场的所有女 ![]() ![]() 她掏出一支一块钱买来的口红,程家所有小保姆都用这个档次的口红,对着四个孩子中最年长的女孩涂抹起来。女孩监督她不至于涂得太豁边。“霜降好不好看?”她退后一步,问孩子们。孩了们齐声说“霜降丑死了!” 她笑起来,明自那就证明她顶顶漂亮。孩子们常在喜 ![]() ![]() ![]() ![]() ![]() 她这时心不那么重了。一大厅的男女,谁和谁是认真来做什么?不过你逗我我逗你,大家热闹⾼兴。受个男人邀请,你就在那里惊心动魄,不是乡里乡气是什么。她对着手舞⾜蹈的大江背影拿了主意:你逗我,我也逗你。 原打算穿过半个场子去招呼他,他却回了头。他们一伙人中谁先瞄见她,把她指给伙伴们:有个美妞儿不知冲谁来了!大江从他们中菗⾝,快了脚步 ![]() ![]() “嗬!”大江道,脸依然沉着:“这是谁呀?…” 她想,他要开始逗了。那么逗吧。她于是还嘴:“你管我是谁呀。” 大江松垮下⾝体。松垮了的他很像四星。“老远看见个姑娘,头发那么黑,腿那么直,脸蛋子也没长错,我心想那么漂亮个姑娘我怎么不认识?我不认识还行?咱们得凑凑近去。一凑近,原来不就是你嘛!”现在已完全听不出他是胡扯还是实话。“来吧,咱们握个手!”握手的时间不长,也没有任何零碎的亲昵。它甚至太正经八百,把她“逗一逗”的心绪完全弄没了。他的手里没有四星的无情中的多情,也没有淮海的多情中的薄情,只有一种诚实的向往。友爱、相知、相识,都是这向往所包括的。它甚至还向往一种控制,对于男女间太自然太盲目的彼此间好感的控制。他也许正以这个控制保障了自己对于女 ![]() “你能来,我真⾼兴!”他说。 霜降想,这纯粹是句口⽔话。他若不喜 ![]() “你看着我⼲吗?”她马上还口,笑。 大江笑笑把脸调开,去看舞池,说:“你没见我穿过军装,所以这么盯着看,是吧?”等他脸转回来,霜降发现他眼睛不同了;似乎四星、淮海、程老将军都通过他一双眼在看她。她吃不住被这么看。刚进这所天院才半个月,就被这样看,会伤吧? 又一个舞曲起来,大江拉她。她说她不会,他说大家都混、混混人也 ![]() ![]() ![]() “呀!”抬头时她惊叫。惊她那村姑式的、不含蓄的、武断的殷勤,也惊她闯下的祸。 大江低下头,看见 ![]() ![]() 他俩跳得东拉西扯,简直像打架。大江的节奏感坏得吓人,没一拍踏到板眼上,他一点也不难受。霜降反而纠正了他好几次节奏。 “咳,怎么样?跳得蛮好吧?”他问。 “天晓得我俩在跳什么。”她说,一边去看坐在远处的四个孩子。不少一个。 “管它什么。除了我的本行,我这个人对什么都没认真过。我唱歌跑调,跳舞手脚不协调,画画只认得红和绿,做诗从来不押韵,不过我不怕。我照样唱歌、跳舞、画画、做诗。我们家的孩子没一个有特别才能的,尤其在艺术上,简直一点窍都不开。什么问题?⾎统问题。我爹前面小半生还是个泥巴腿,穿着草鞋走到现在的地位。人家叫我们衙內,我们凭什么是衙內?凭我们的爹有小楼有轿车?但 ![]() ![]() ![]() 他再想附庸风雅也没用,太晚了。我们虽然都不笨,但毕竟离我爹那个贫穷、缺教养的上半生太近,所以我们只能是这个素质,这副德 ![]() ![]() 舞到一个角落,霜降看见一派浅草绿的制服。有人哄:“嘿,程大江!你在这儿 ![]() “我呀,练柔道!”他快快活活答道。 几个军人盯着霜降,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对呀,好好跟她柔道柔道! “你闭嘴!”大江道,并不是恼。 “舞曲都停啦,程大江,还舍不得撒手呐?”另一个哄道。 大江刚停下,几个人同时叫了;“哎哟程大江。你 ![]() 大江装着困惑去打量那两片淡红:“这个呀?”他认真指着它:“这你们都不知道,这是口红印啊!”军人们都笑,都朝霜降看。霜降去看别处。她知道自己是那种不会扭捏的女孩。新舞曲开始,大江和另一个姑娘跳去了。霜降惦记四个孩子,回头看,他们仍好好坐在原处。他们很少出院子,在这种人多人 ![]() ![]() 一个⾼个眼镜军人把霜降拽进舞池。他跳得比大江认真,嘴 ![]() “你爸爸是谁?’跳一会他问。他的意思是上这儿来的都必定有个说得上“谁”的爸爸。当霜降回答自己的⽗亲是个农民时,他像对孩子的淘气话那样笑。 “真的!”她带些挑衅看他。农民的女儿怎么啦?你把我扔出去? “说到底我们这些人的⽗亲都是农民,”他说,表示与她的玩笑合作,表示自己也不缺乏这类自我批评式的幽默。“不过是些坐了江山的农民。整个人类是从农业开始文明的,因此人人离他当农民的前辈都不远。” 他们把自己的⽗辈看得颇透。像程家的所有儿女一样,一面批评着⽗辈,一面最大限度享用⽗辈的特权。看老将军仔细拈起碗底最后一粒饭,他们会同情地一笑: 瞧,祖孙八代都饿怕了。他们对自己的⽗辈那样轻蔑,轻蔑到了不值得与之认真地做一句争论,当面全好好好,背地里:“老爷子懂什么?”每个儿女背地里从不叫爸爸,都是张口闭口“老爷子”若要⽗亲在经济上援助就说:“骗老爷子钱去!”若想得到⽗亲在社会上的支持,就说:“哄老爷子给找几个老关系。”逢到⽗亲发表见解,他们就说: “老爷子又打什么岔儿?”碰上⽗亲发火,或与某个儿女口角起来,几乎所有儿女刹那间齐了心,相互安慰:“想开点,别跟老爷子一般见识!”两代人天天都惹彼此不⾼兴,天天都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却谁也离不开谁。霜降想,怎么会这么滑稽?在外面,他们对自己的⽗亲突然亲热也尊重起来,三句话就让人搞清,他们有个称得上谁谁谁的⽗亲,于是“老爷子”们又变成了⽗亲。 ⾼个眼镜己主动介绍了谁谁谁是他⽗亲。不过霜降对这些谁谁谁没任何知识,既没被吓着也没表示仰慕。他又玩笑地话及程大江,说他是个官场情场都走运的家伙。他太忙于谈话,节拍不数了,脚步马上 ![]() ![]() “那不,”他们一指,霜降看见两个年长的孩子正模仿大人们跳舞。 “哪来这么多的孩子?”她的舞伴问。 “我带来的啊。”霜降答着,一边去问孩子:“霜降跳得好不好?” 孩子们却叫:“霜降,我们尿憋死啦!” “你喜 ![]() 霜降先回答孩子:“我马上带你们上厕所!”然后回答她的舞伴:“不喜 ![]() ![]() “你是个…小阿姨?” 霜降笑笑说“是”见一伙人喝饮料,她说:“‘可口可乐’真吓人,一开砰一声,像拉手榴弹!”她笑着说她刚到京北那时,头回 ![]() 晚会最热闹时,霜降领孩子们离开了。回到家,楼和院子都已熄灯。东旗在淮海的指挥下倒车。黑⾊“本茨” 在院子里显得大而笨重。“妈的这黑棺材!…”东旗脾气来了。 “倒!倒!”淮海令人眼花缭 ![]() “淮海,你个流氓跟谁说话呢?少拿我当你那些小娼妇吃喝!”东旗头伸出车窗。 川南从楼梯走下来“淮海,今晚牌还打不打了?!东旗,这家伙输打赢要,活活一个无赖!昨晚赢了钱,今晚牌桌的边都不溜!”她又说:“嚷!嚷!把老爷子吵醒,明天谁也甭打算用车!” 随后三人就谁使用这部车争起来。这是程家从来不得平息的冲突。有次程司令去参加军委扩大会议,预计在会议上发言,而发言稿却与议程对不上号。老将军让秘书开了车回家去换,车停在门口没锁,秘书刚上楼,车就被开跑了等秘书骑了自行车把发言稿送到,会早已散了。秘书在厕所里找到将军,将军一个耳捆子险些将他扇进便池。程司令的警卫员和秘书少有不捱打的,无论打得冤或不冤,这些秘书、警卫员立刻会得到一纸程司令亲书的晋级状。有的老婆在农村,长期得不到城市户口,或者一家老少挤一间斗室,长期得不到住房分配,往往在捱了一拳或一掌之后,什么大小新老难题统统解决了。因此那些秘书、警卫员私下对人说:“只要程司令一拔拳头或一菗巴掌,我直怕他改主意;只要他拳掌一敲定在我⾝上,我心里就暗叫‘打得好’!” 第二天早晨,霜降仍到小山坡上检绿⾖,大江仍在小路上长跑。这回他只对她扬扬手,也笑,但笑得很生。他跑了没几圈就不见了。霜降走进小门,发现大江手叉 ![]() “你在等谁?”她问。她希望听他答:等你,哪怕以他一贯的戏谑。 他却没有。没有了他与她一开初的胡搅和捣蛋。他笑得很有分寸,说:“不等谁。等你进来了我好拴门。” 夜一间,他怎么和她生成这样了?她装不察觉地走过去,心却有一些涩。 “霜降…”他突然叫。她预备他这样叫的,却还是一怔。“啊?…”她回⾝,又那样略低险,让眼深下去,让目光打着弯到他脸上。 “你怎么事先没告诉我?”他问,口气尽力地淡。 “什么?…”她仍把脸那样摆着,很快发现没必要,他 ![]() “你没告诉我…我还以为你…我 ![]() 她一下子什么都明⽩了。现在的程大江,是更正了他们间关系的程大江;是个跟小保姆从不瞎扯八搭的正派衙內;是个以调侃女佣为聇的少爷,他之所以跟她逗过,甚至情调过仅因为他不知她是谁,他上了一记当。上了她的当,因为她瞒了事实。仿佛她那点痴妄被人看透并揭短一样道破了,她感到羞恼。她更多的是对自己恼,对那个妄为的自己——它的虚荣、好⾼鹜远使她竟敢去做他的梦。 使她真的有一过窃取他好感的企图。那企图大胆到了如此地步:她竟以为那道原本存在的尊卑界限是可以偷渡的。 霜降感到一个很好的冷笑正在她脸上形成。她是笑给自己看的,让自己晓得好丑,从此不再哄骗自己。“那你把我当成了谁?” 她也得把冷笑给他:看你还敢瞎去拈花惹草。看她这个笑法,他话讲得更淡,说这院里常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来往:哪个嫂子的表姐妹;老爷子朋友的晚辈;孩儿妈的近亲远亲。总之,他把邀个姑娘出去玩玩,跳跳舞解释得很正常、很平常;让她放心,他对她什么念头都没有。 然后他说:家里的小阿姨们都被淮海他们带出去跳过舞。 让霜降听起来,那意思是:即便带个小保姆去跳舞也不是什么丢人事:即便丢人,也不止他一人丢人。说完这些,他松弛下来。他实际上把自已给说服了:你是不是小保姆一点也不要紧,反正我没对你动过心思。这时他对两个正打羽⽑球的小保姆喊:“臭球臭球!要不要我给你们来个示范?…”小保姆说她们不稀罕他的示范,他回头对霜降笑笑。 霜降没有盛接他的笑。你表演什么?表演你对女佣一律的不歧视?她扭⾝走开,听大江边打球边和她们耍嘴,成心声音朗朗的。她走她的路,心想:你有力气就接着表演吧。 几天过去,霜降的心已舒服过来,除却她瞥见他一掠而过的⾝影。她尽力不去看那⾝影。也很尽力地,她避免看自己的⾝影。浴室里有块你不得不照面的镜子,她总虚了眼走过去:不然她会看清一个修修婷婷的女子,光生生地束紧头发,⾐着很寡淡。她会被那⾝影鄙薄或鄙薄那⾝影:就你吗?就你吗?你不就是你吗?你以为你不是你吗?你多么不一样到头来还是一样的——你还是个和其他小女佣没什么两样的小女佣。不管你和不和她们同样地傻吃傻睡傻打扮;不管你喜不喜 ![]() ![]() ![]() 那一天,你的那一点点非分之想就粉⾝碎骨了。等一等,那就是说,目前那非分之想还没死?起码没死个透? 它在哪儿?在你眼里、 ![]() ![]() “大江,电话!”… “大江你讨厌,拿了我的书也不告诉我一声!…” “大江,你又不吃晚饭?!…” 这就够了。似乎每个人都有叫他唤他和他亲近的自由,就她没有。从他识破她⾝份那天,她就没了这份自由了。也正因为她没有叫他唤他和他亲近的自由,她仍是和人不同的。甚至他也懂得这个不同。那是在立秋后一个晚上。“霜降…”他叫她。 她一听险些落泪。她可怜自己这些天来变得多么忧郁;只有听他叫她时,她才知道和承认自已的优郁。 “谁呀?”她装出那种没心没肺的快乐。“噢,你呀!” 她走上去,心里胡 ![]() ![]() “就这么呆站着,一会儿就让蚊子咬死你!…”她说,咋咋唬唬地。 “我想问你…”他见她的脸 ![]() “我想问你,”等她近了点他问:“你到底是谁?” 霜降微动一下嘴,却改了口似的“哧”地一笑。仿佛他这个问题简单得或可笑得不值得她答一个字。 “你怎么可能是个小阿姨呢?!你说说看。你怎么会来做一个小阿姨呢?” 霜降想,他要再这样没道理地问下去,她就菗⾝走开。他却不来问她了,去磨折他自己。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是个小阿姨?啊?!” “小阿姨比你矮,好了吧?我去睡了。”她哄他一样笑笑。 “小阿姨⾼矮不关我事。我是想弄懂,”他抓住她的肩:“你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成个小阿姨!看见我们家其他的小阿姨了吗?她们才叫小阿姨!”她劲使扳开他的手,问他喝那么多酒要不要紧。 他说他 ![]() 她说那就好。那就好好看看,好好认清她。认清一个乡下女孩,一份天生的小阿姨材料。 他再次把手搁到她肩上,像孩子一样霸道和委屈:是我的为什么不许我碰它?他手顺着她脖子移到她脸上,她躲,他便越发霸道和委曲。 “别站在这儿,”霜降说“不然明天就有闲话出来了。” “那你跟我走。”他拽她胳膊。 “我不跟你走,你自己走。你醉了。好好睡,明天一早就什么都想清楚了。” 他仍拽着她不肯撤手。她问他往哪儿走。他说就走走。他让她放心,他既不是淮海也不是四星。 花坛另一侧,他蓦地停住脚。只要稍稍留心,就能听见一只竹扇轻轻拍动的声音。似乎孩儿妈的每一个夏夜都消磨在这里: “去叫她走开。”大江对霜降说,以一种权威 ![]() 霜降转脸瞅他,月光中看见他的脸充満嫌恶“叫谁走开?…” “我⺟亲。”他咬着、嚼着这几个字眼。 “让我去叫你⺟亲走开?!” “对。”他手指又那样轻微地对她挥挥。“因为我想和你绕着这花坛散散步,我得跟你谈些话。我不想有人妨碍我,挡在我的路上,还有,我更不愿意和她讲话。” 这时,竹躺椅“吱呀”一声,孩儿妈十分悦耳的声音飘过来:“谁呀?大江是你吧?” “嗯。”“他们说你过几天要回学校了。” “嗯。”“他们说你长胖了些。” “还好。” “你不想到大馆使做武官了?他们都说,你…”“妈,”大江嘿嘿地笑了两声:“您⾝体又不好,就别 ![]() 霜降惊讶坏了:她看见他在发出两声低笑时,脸上连平丝笑容也没有;尽管他嗓音那样和善,他面孔上的嫌恶、鄙薄、不耐烦却不断在加剧。她偶然地触了触他的手,不料这只手反扑似的,马上扭住她的腕子。他似乎尤其害怕她现在离去,把他单独撇给那个幽魂般的⺟亲。 “他们还说,你为四星的事和你爸闹得很厉害。四星总有一天要让安眠药毒死…” “妈!”大江提⾼嗓门:“今天夜里外面好像不比屋里凉快。” “是吗?我看哪儿都差不多。外头嘛,不用开电扇,不是省点电吗?你给我寄的人参太多啦,今一冬吃不完,明年舂就得生虫…” “您⾝体还那祥?…”大江话里透出真切的体贴和关切。霜降却明明看到他已烦躁得忍无可忍,并由于忍无可忍,他几乎是痛苦的了。 “还那样。”孩儿妈的回答渗在一声似乎是轻松闲逸、又由轻松闲逸派生出満⾜的长长的叹息中。 大江摸住霜降的手腕,示意她随他转⾝。离开此地。 孩儿妈却说:“我这就回去睡了,你要想在这儿散散步什么的,也好有个清静…” “您躺着不碍事,我去别处走走去!”他话听上去十分快乐,而霜降在他脸上看到的却是咬牙切齿。“妈,您躺着吧,噢?”他死命拖着霜降到后门口,酒劲全过去了。 “你和人喝酒去了?” “嗯。怎么啦?” “没怎么。你没事我就走啦?” 她刚转⾝,他又扯住她。这回仅仅是扯,没什么热情。“唉,我刚才对你 ![]() “你没有无礼。” “我说小阿姨这个那个的…” “没关系,我就是个小阿姨嘛。” “你不像…”他笑一下,像是在笑自己的可笑。 “我跟他们说:你不是。我说你开玩笑说自己是个小阿姨,其实不是…” “那我是什么?” “是个大生学,就算从小城市来的。” “你就这么告诉你的同学的?” “他们不信,取笑我戏调小保姆。”他截住了更恶劣的话。霜降想象得出那是些什么话:程大江没材料屈驾去睡女佣啦,正房没娶先收偏房啦。她还能想象他怎样不愿被这些话毁,急得満嘴是谎。现在谎怎样也没扯圆,他找她来了。他找她是求她一同扯谎:他们约好去⽔库游泳野餐,都约女朋友。“你告诉他们你是个女生学,他们会信信。” 霜降想,还要什么镜子?这人比镜子更忠实地反映着你是谁。又岂止他,每个人都可以在你面前和四周像镜子一样矗着,在那里面你连个修修婷婷的少女也看不见,看见的只有一具真相:一个小女佣。对着一具小女佣的真相,你怎么有那个勇气和力气硬说自己是个女生学?霜降没那个勇气更没那个力气。 她对他说:“不。”她说出这个“不”字时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是头一次在大江面前没有搔首弄姿、没有发嗲。 听他一路吹着口哨走了。她拒绝也好不拒绝也好,对他都无⾜轻重,他不会有太久的不快乐。她想要快乐,但她不想要因快乐而生的不快乐。他再不会叫她,她再不会有被叫的快乐,因此她也不会不快乐了。起码不会有怕不被他叫,怕引他不快乐的那种不快乐了。 霜降顺着花坛往女佣们的屋走去时,发现孩儿妈的竹躺椅不见了。尽管大江没有明确抱怨她的碍事,她仍是知趣地让了路。有次东旗带了个男朋友回来,晚饭后她吩咐某个小保姆去请孩儿妈走开,她好与那男朋友散步。另一次是淮海,他和老婆想陪着孩子在花坛周围玩捉 ![]() ![]() 快乐了的霜降忽然想到,孩儿妈或许是这世界上顶快乐的人。从很早很早,她就从一次彻底的不快乐中彻底快乐起来了。她的情人被她的丈夫除掉了,她放心了。她所能预想的最坏一件事已发生过了。她从此不必再去想自不杀自,逃不逃走之类的事了。再不必去讨好丈夫、孩子、佣人,去等着他们来喜爱自己、敬重自己了。她甚至不必担心人会去打扰她;她躺在那张竹躺椅上,一点点地 ![]() ![]() 我可能连一个孩子都不会给你。你会的、你会的、你会的。像她的丈夫没够地要她一样,她也没够地要他。人们只毁掉了她彻底的不快乐:心悸、冷汗、垂死挣扎一样的 ![]() ![]() 霜降在脫⾐上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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