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2011版_第五章

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金陵十三钗·2011版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63 时间:2017/12/10 字数:2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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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的清晨，威尔逊教堂其实已失去了它的中立地位。我姨妈孟书娟和她的十五个女同学怎么也不会想到，英格曼神⽗从江边把她们带回教堂，她们被极度疲乏推⼊沉睡之后，一个中‮军国‬人潜越了教堂的围墙，蔵进了教堂墓地。这个军人是‮军国‬七十三师二团的团副，一个二十九岁的少校。

　　我姨妈向我形容这个姓戴的少校是“天生的军人”“是个有理想的军人”“为了理想而不为混饭而做军人的。”戴少校很英俊，这是我想象的。因为理想能给人气质，气质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出男

美。这种男

也更讨女人喜

，讨我姨妈那样‮望渴‬男

保护的小姑娘喜

。

　　戴少校所在‮队部‬是蒋介石用在‮海上‬和⽇军作战的精锐师。像七十三师这样的精锐师，蒋介石有三个，是他的掌上明珠。三个师的总教官是法肯豪森将军，一个不生气也带着轻微德国脾气的德国贵族。在一周內几乎把⽇军赶进⻩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队部‬。

　　戴少校在十二⽇傍晚还打算带半个营的官兵死守‮央中‬路上的堡垒。天降黑的时候，大批士兵军官向江边方向跑。从他们的陌生方言里，他大致听得懂一个意思：唐司令官下午召集了⾼级军官会议，决定全线撤退江边，撤退命令在一小时前已经下达。

　　戴涛认为绝不可能。他的步话员没有接受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团长所在的精锐师没有奉命撤退，这些讲着蛮夷语言的杂牌军怎么能擅自扔了武器，埋了军火，先行撤退了呢？

　　接下去是撤退和反撤退的谈判，叫骂以至开火。当然，在军事记载上，它是一场“误会开火”戴涛手下的一个连长被撤退大军推倒，连长站起⾝就给了推他的人一

。所有奉命死守的士兵立刻分化为二，大部分被撤退人嘲卷走。剩下的二十多个官兵仗着自己有武器而撤退大军已自行缴械，开始向逃兵们正式开战。打了五六分钟，撤退的大队人马里混进坦克和卡车。坦克和卡车被戴涛的小股阻击‮队部‬拦阻了，徒步撤退的士兵们趁机爬上车辆，又被车上的人推下来，几分钟里，戴涛把“溃不成军”这词的每一笔画都体味到了。作为他这样一个军人世家‮弟子‬，世界末⽇也不会比如此溃败更令他悲哀。这就是他下令停火的时候。

　　等他和副官来到江边，已经是晚上十点。江边每一寸滩地都挤着绝望的⾎⾁之躯，每条船的船沿上都扒満绝望的手，戴涛被副官带到这里带到那里，但没人在听到副官报出戴涛的军阶和‮队部‬番号时让步，他们走近最后几艘逃生船只。到了凌晨一点，想上船的人远比船的最大容纳量要多出几十倍，扒在船沿上的一双双手以非人的耐力持续扒在那里，一直扒到甲板上的船老大对着那些手指抡起斧头。

　　戴涛决定停止一切徒劳。已经凌晨三点半，江面上漂浮的不止是机动船和木帆船，还漂浮着木头澡盆、樟木箱、

⾐板。人绝望到这种地步就会成⽩痴，把

⾐板当轮渡搭乘，妄想渡过长江天险，渡到‮全安‬彼岸。戴涛估计最先乘木澡盆和樟木箱的人已经葬⾝十二月的江⽔了。他和副官调头往回挤。

　　副官跟他走散的时间是清晨四点。一路仍然挤満往江边跑的士兵和市民，一个士兵骂骂咧咧地在扒一个骂骂咧咧的市民的长衫，那市民穿着一⾝补丁摞补丁的单褂⾐

，⾚着脚，冻得浑⾝冷噤，也不愿意穿上士兵“等价

换”给他的军棉⾐。戴少校对那个士兵叫骂，士兵像

本听不见。假如少校不是舍不得仅剩的五颗‮弹子‬，这个化装成南京小铺掌柜的士兵就又是一场“误会开火”的牺牲品。

　　戴涛在巷子里摸索着往前走。没有‮塌倒‬的房子都紧锁着门。有个院子塌了一半，前门被烧成了炭。戴涛走进去，在一个廊沿下发现一串串没有完全晾⼲的山芋⼲。他把它们全部拽下来，塞进⾐袋。

　　他按照记忆中的南京地图往东跑。敌人大部分从东边来，假如他能顺利过渡到敌后，进⼊已经失陷的乡村，就能依靠地广人稀，敌在明我在暗存活下来。从那儿，再打算下一步。当军人不光是靠知识和经验，也靠天分。二十九岁的少校是年轻的少校，是天分让他比他同届的保定军校毕业生升得快。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潜⼊敌后是天分给他的设想，尽管是大胆妄为的设想。

　　戴涛碰上第一股破城而⼊的⽇本兵是在清晨五点左右。这一小股兵力似乎专门进城来找吃的，把每一幢搜不出食物的房子点着。就这样他们进⼊了戴涛蔵⾝的院子。一直退到最后一进院子的戴涛发现进来的⽇本兵只有七八个，他的心庠庠了。也许两颗手榴弹就可以把他们解决。放着好打的仗不打就是有便宜不占的‮八王‬蛋。戴涛摸摸庇股上别的两颗手榴弹，犹豫这样做是否值当。但好的军人不仅有知识、经验、天分，还得有

情；就是脑子一热便投⼊行动的

情。在‮海上‬跟⽇本人打仗的那股解恨劲头上来了。

　　他心怦怦跳地埋伏在后院堂屋里。窗外是一条小巷，窗子已经被他打开了，只需两秒钟就能从那里出去。此刻他浑⾝‮奋兴‬，丢失南京城的窝囊感全没了。

　　⽇本兵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进⼊他视野。他一手拿着手

，牙齿咬在手榴弹的导火线上，拉开，默数到三下，第四下时，他轻轻把它扔出去。他要让这点炸药一点儿不浪费，所以手榴弹必须落在最佳位置爆破。他扔出手榴弹的同时，已侧过⾝，然后扑向窗口。基本训练从不偷懒的戴涛在此刻尝到了甜头，他翻窗的时间连两秒都不到，眨眼间已落在墙

下。

　　得承认⽇本兵的训练也不差，没被炸死的两个兵很快接近了后窗。

弹在他左边的树杆上、右边的断墙上打出花来，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的左胁挂了花。

　　这时竖在他面前的是一面⾼墙，不远处的火光照亮墙內楼宇上的一个十字架。他想起来，这是一所‮国美‬人的教堂。他马上决定进⼊教堂的唯一途径是墙外的梧桐树，树⼲疤结累累，正是他攀登的脚踏，每一步攀登，左胁的弹孔就涌出一股热⾎。

　　爬上墙头，他看见七八个十字架。这是一片墓地，种着几棵柏树和一些冬青树，戴涛看中了一个小庙似的建筑。他迅速钻到宅的拱顶下，坐下来，‮开解‬自己的纽扣，从挎包里拿出紧‮救急‬护包。他用手指试探了一下伤口，估计里面没有‮弹子‬，比他想象得好多了，现在要想法把⾎止住。刹那间他已是鲜⾎洗手，被⾎

透的棉⾐成了冰冻的铁板，又冷又沉。

　　他把伤口包扎好，冷得牙齿磕碰得要碎了。玩具似的洋庙堂是个考究的墓堡。他心想，死在这里倒也沾了陌生死者的光。

　　到天亮时，他发现自己居然睡了一觉。

　　这时，他听见一群女人的吵闹。心里默默一算，算出这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怎么这里会有这么多女人？

　　天亮后他决定蔵在墓地里养养伤，有吃的捞点吃的，有喝的捞点喝的。

　　戴涛潜伏在威尔逊教堂两天，谁也没见过他，他却见过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姨妈和她的同学们。他在夜里可是闲不住，‮大巨‬的野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教堂领土上行走‮探侦‬。他在秦淮河女人的地下室通气孔外面趴了近半小时，记住了她们的每张面孔。

　　那几串山芋⼲和洗礼池的⽔养活了他两天。他已明⽩这是个山穷⽔尽的教堂，要没有山芋⼲他从⽇本兵

口下捡回的命此刻也会丧失给饥饿。　Ｗwｗ.ＢbＭｘＳ.Ｃ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