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游园惊梦及《台北人》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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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台北人 作者:白先勇 | 书号:39645 时间:2017/9/6 字数:1549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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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夫人到达台北近郊天⺟窦公馆的时候,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満了,大多是官家的黑⾊小轿车,钱夫人坐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窦公馆的两扇铁门大敞,门灯⾼烧,大门两侧一边站了一个卫士,门口有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在那儿忙着招呼宾客的司机,钱夫人一下车,那个随从便赶紧![]() ![]() “钱夫人,我是刘副官,夫人大概不记得了?” “是刘副官吗?”钱夫人打量了他一下,微带惊愕的说道“对了,那时在南京到你们大悲巷公馆见过你的。你好,刘副官。” “托夫人的福。”刘副官又深深的行了一礼,赶忙把钱夫人让了进去,然后抢在前面用手电筒照路,引着钱夫人走上一条⽔泥砌的汽车过道,绕着花园直往正屋里行去。 “夫人这向好?”刘副官一行引着路,回头笑着向钱夫人说道。 “还好,谢谢你,”钱夫人答道“你们长官夫人都好呀?我有好些年没见着他们了。” “我们夫人好,长官最近为了公事忙一些。”刘副官应道。 窦公馆的花园十分深阔,钱夫人打量了一下,満园子里影影绰绰,都是些树木花,围墙周遭,却密密的栽了一圈椰子树,一片秋后的清月,已经升过⾼大的椰子树⼲子来了。钱夫人跟着刘副官绕过了几丛棕桐树,窦公馆那座两层楼的房子便赫然出现在眼前,整座大楼,上上下下灯光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一条宽敞的石级引上了楼前一个弧形的大露台,露台的石栏边沿上却整整齐齐的置了十来盆一排齐 ![]() “夫人请。” 钱夫人一走⼊门內前厅,刘副官便对一个女仆说道:“快去报告夫人,钱将军夫人到了。” 前厅只摆了一堂精巧的红木几椅,几案上搁着一套景泰蓝的瓶樽,一只观音樽里斜揷了几枝万年青;右侧壁上,嵌了一面鹅卵形的大穿⾐镜。钱夫人走到镜前,把⾝上那件玄⾊秋大⾐卸下,一个女仆赶忙上前把大⾐接了过去。钱夫人往镜里瞟了一眼,很快的用手把右鬓一绺松弛的头发抿了一下,下午六点钟才去西门叮红玫瑰做的头发,刚才穿过花园,吃风一撩,就 ![]() ![]() “五妹妹到底来了。”一阵脚步声,窦夫人走了出来,一把便搀住了钱夫人的双手笑道。 “三阿姐,”钱夫人也笑着叫道“来晚了,累你们好等。” “哪里的话,恰是时候,我们正要⼊席呢。” 窦夫人说着便挽着钱夫人往正厅走去。在走廊上,钱夫人用眼角扫了窦夫人两下,她心中不噤舰敲起来:桂枝香果然还没有老。临离开南京那年,自己明明还在梅园新村的公馆替桂枝香请过三十岁的生⽇酒,得月台的几个姐妹淘都差不多到齐了——桂枝香的妹子后来嫁给任主席任子久做小的十三天辣椒,还有她自己的亲妹妹十七月月红——几个人还学洋派凑份子替桂枝香定制了一个三十寸双层的大寿糕,上面⾜⾜揷了三十 ![]() “瑞生到南部开会去了,他听说五妹妹今晚要来,还特地让我向你问好呢。”窦夫人笑着侧过头来向钱夫人说道。 “哦,难为窦大哥还那么有心。”钱夫人笑道。一走近正厅,里面一阵人语喧笑便传了出来。窦夫人在正厅门口停了下来,又握住钱夫人的双手笑道: “五妹妹,你早就该搬来台北了,我一直都挂着,现在你一个人住在南部那种地方有多冷清呢?今夜你是无论如何缺不得席的——十三也来了。” “她也在这儿吗?”钱夫人问道。 “你知道呀,任子久一死,她便搬出了任家,”窦夫人说着又凑到钱夫人耳边笑道“任子久是有几份家当的,十三一个人也算过得舒服了,今晚就是她起的哄,来到湾台还是头一遭呢。她把‘赏心乐事’票房里的几位朋友搬了来,锣鼓笙萧都是全的,他们还巴望着你上去显两手呢。” “罢了,罢了,哪里还能来这个玩意儿!”钱夫人急忙挣脫了窦夫人,摆着手笑道。 “客气话不必说了,五妹妹,连你蓝田⽟都说不能,别人还敢开腔吗?”窦夫人笑道,也不等钱夫人分辩便挽了她往正厅里走去。 正厅里东一堆西一堆,锦簇绣丛一般,早坐満了⾐裙明 ![]() ![]() 窦夫人把钱夫人先引到厅堂左半边,然后走到一张沙发跟前对一位五十多岁穿了珠灰旗袍,带了一⾝⽟器的女客说道: “赖夫人,这是钱夫人,你们大概见过面的吧?” 钱夫人认得那位女客是赖样云的太太,以前在南京时,社 ![]() “这位大概就是钱鹏公的夫人了?”赖夫人本来正和⾝旁一位男客在说话,这下才转过⾝来,打量了钱夫人半晌,款款的立了起来笑着说道。一面和钱夫人握手,一面又扶了头,说道: “我是说面 ![]() 然后转向⾝边一位黑红脸⾝材硕肥头顶光秃穿了宝蓝丝葛长袍的男客说: “刚才我还和余参军长聊天,梅兰芳第三次南下到海上在丹桂第一台唱的是什么戏,再也想不起来了。你们瞧,我的记 ![]() 余参军长老早立了起来,朝着钱夫人笑嘻嘻的行了一个礼说道: “夫人久违了。那年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瞻仰过夫人的风采的。我还记得夫人票的是《游园惊梦》呢!” “是呀,”赖夫人接嘴道“我一直听说钱夫人的盛名,今天晚上总算有耳福要领教了。” 钱夫人赶忙向余参军长谦谢了一番,她记得余参军长在南京时来过她公馆一次,可是她又仿佛记得他后来好像犯了什么大案子被⾰了职退休了,接着窦夫人又引着她过去,把在坐的几位客人都一一介绍一轮。几位夫人太太她一个也不认识,她们的年纪都相当轻,大概来到湾台才兴起来的。 “我们到那边去吧,十三和几位票友都在那儿。” 窦夫人说着又把钱夫人领到厅堂的右手边去。她们两人一过去,一位穿红旗袍的女客便踏着碎步 ![]() ![]() “五阿姐,刚才三阿姐告诉我你也要来,我就喜得叫道:‘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儿给抬了出来了!’” 钱夫人方才听窦夫人说天辣椒蒋碧月也在这里,她心中就踌躇了一番,不知天辣椒嫁了人这些年,可收敛了一些没有。那时大伙儿在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的时候,有风头总是她占先,拗着她们师傅专拣讨好的戏唱。一出台,也不管清唱的规矩,就脸朝了那些捧角的,一双眼睛钩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同是一个娘生的, ![]() ![]() ![]() “哪,你们见识见识吧,这位钱夫人才是真正的女梅兰芳呢!” 蒋碧月挽了钱夫人向座上的几位男女票友客人介绍道。几位男客都慌忙不迭站了起来朝了钱夫人含笑施礼。 “碧月,不要胡说,给这几位內行听了笑话。” 钱夫人一行还礼,一行轻轻责怪蒋碧月道。 “碧月的话倒没有说差,”窦夫人也揷嘴笑道“你的昆曲也算得了梅派的真传了。” “三阿姐——” 钱夫人含糊叫了一声,想分辩几句。可是若论到昆曲,连钱鹏志也对她说过: “老五,南北名角我都听过,你的‘昆腔’也算是个好的了。”钱鹏志说,就是为着在南京得月台听了她的《游园惊梦》,回到海上去,⽇思夜想,心里怎么也丢不下,才又转了回来娶她的。钱鹏志一径对她讲,能得她在⾝边,唱几句“昆腔”作娱,他的下半辈子也就无所求了。那时她刚在得月台冒红,一句“昆腔”台下一声満堂采,得月台的师傅说:一个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唱得最正派。 “就是说呀,五阿姐。你来见见,这位徐经理太太也是个昆曲大王呢。”蒋碧月把钱夫人引到一位着黑旗袍,十分净扮的年轻女客跟前说道,然后又笑着向窦夫人说“三阿姐,回头我们让徐太太唱‘游园’,五阿姐唱‘惊梦’,把这出昆腔的戏祖宗搬出来,让两位名角上去较量较量,也好给我们 ![]() ![]() ![]() ![]() ![]() “程参谋,我把钱夫人 ![]() 窦夫人把钱夫人引到一位卅多岁的军官面前笑着说道,然后转⾝悄声对钱夫人说:“五妹妹,你在这里聊聊,程参谋最懂戏的,我得进去招呼着上席了。”“钱夫人久仰了。”程参谋朝着钱夫人,立了正,利落的一鞠躬,行了一个军礼。他穿了一⾝浅泥⾊凡立丁的军礼服,外套的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筒⽪靴靠在一起,乌光⽔滑的。钱夫人看见他笑起来时,咧着一口齐垛垛净⽩的牙齿,容长的面孔,下巴剃得青光,眼睛细长上挑,随一双飞扬的眉⽑,往两鬓揷去,一杆葱的鼻梁,鼻尖却微微下佝,一头墨浓的头发,处处都抿得妥妥帖帖的。他的⾝段颀长,着了军服分外英发,可是钱夫人觉得他这一声招呼里却又透着几分温柔,半点也没带武人的耝糙。 “夫人请坐。”程参谋把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将椅子上那张海绵椅垫挪挪正,请钱夫人就了坐,然后立即走到那张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个四⾊糖盒来,钱夫人正要伸出手去接过那盅石榴红的瓷杯,程参谋却低声笑道: “小心烫了手,夫人。” 然后打开了那个描金乌漆糖盒,佝下⾝去,双手捧到钱夫人面前,笑昑昑的望着钱夫人,等她挑选。钱夫人随手抓了一把松瓤,程参谋忙劝止道: “夫人,这个东西顶伤嗓子。我看夫人还是尝颗藌枣,润润喉吧。” 随着便拈起一 ![]() “夫人最近看戏没有?”程参谋坐定后笑着问道,他说话时,⾝子总是微微倾斜过来,十分专注似的,钱夫人看见他又露了一口⽩净的牙齿来,灯光下,照得莹亮。“好久没看了,”钱夫人答道,她低下头去,细细的啜了一口手里那盅香片“住在南部,难得有好戏。” “张爱云这几天正在国光戏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吗?”钱夫人应道,一直俯着首在饮茶,沉昑了半晌才说道“我还是在海上天赡舞台看她演过这出戏——那是好久以前了。”“她的做工还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祭酒’,把个宓妃和曹子建两个人那段情意,演得细腻到了十分。” 钱夫人抬起头来,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谁演得这般细腻呀?”天辣椒蒋碧月揷了进来笑道,程参谋赶忙立起来,让了坐。蒋碧月抓了一把朝 ![]() “我正在和钱夫人讲究张爱云的《洛神》,向钱夫人讨教呢。”程参谋对蒋碧月说着,眼睛却瞟向了钱夫人。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湾台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她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一个仆人拉开了客厅通到饭厅的一扇镂空“+”字的桃心花木推门。窦夫人已经从饭厅里走了出来。整座饭厅银素装饰,明亮得像雪洞一般,两桌席上,却是猩红的细布桌面,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银的。客人们进去后都你推我让,不肯上坐。 “还是我占先吧,这般让法,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心意!” 赖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来,然后又招呼着余参军长说道: “参军长,你也来我旁边坐下吧。刚才梅兰芳的戏,我们还没有论出头绪来呢。”余参军长把手一拱,笑嘻嘻的道了一声:“遵命。”客人们哄然一笑便都相随⼊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让起来了,赖夫人隔着桌子向钱夫人笑着叫道: “钱夫人,我看你也学学我吧。”窦夫人便过来拥着钱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别人不好人座的。” 钱夫人环视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儿带笑瞅着她。钱夫人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坐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倒不是她没经过这种场面,好久没有应酬,竟有点不惯了。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座,她从来也不必推让。南京那起夫人太太们,能僭过她辈份的,还数不出几个来。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去比,她可是钱鹏志明公正道 ![]() “难为你了,老五。”钱鹏志常常抚着她的腮对她这样说道。她听了总是心里一酸,许多的委屈却是没法诉的。难道她还能怨钱鹏志吗?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钱鹏志娶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着听了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月月红说的呢,钱鹏志好当她的爷爷了,她还要希冀什么?到底应了得月台瞎子师娘那把铁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轻的,哪里靠得住?可是瞎子师娘偏偏又捏着她的手,眨巴着一双青光眼叹息道: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只可惜你长错了一 ![]() ![]() “窦夫人,你们大师傅是哪儿请来的呀?来到湾台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鱼翅呢。”赖夫人说道。“他原是⻩钦之⻩部长家在海上时候的厨子,来湾台才到我们这儿的。”窦夫人答道。 “那就难怪了,”余参军长接口道“⻩钦公是有名的美食家呢。” “哪天要能借到府上的大师傅去烧个翅,请起客来就风光了。”赖夫人说道。“那还不容易?我也乐得去⽩吃一餐呢!”窦夫人说,客人们都笑了起来。“钱夫人,请用碗翅吧。”程参谋盛了一碗红烧鱼翅,加了一羹匙镇江醋,搁在钱夫人面前,然后又低声笑道: “这道菜,是我们公馆里出了名的。”钱夫人还没来得及尝鱼翅,窦夫人却从隔壁桌子走了过来,敬了一轮酒,特别又叫程参谋替她斟満了,走到钱夫人⾝边,按着她的肩膀笑道: “五妹妹,我们俩儿好久没对过杯了。” 说完便和钱夫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尽,钱夫人也细细的⼲掉了。窦夫人离开时又对程参谋说道: “程参谋,好好替我劝酒啊。你长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程参谋立起来,执了一把银酒壶,弯了⾝,笑昑昑便往钱夫人杯里筛酒,钱夫人忙阻止道:“程参谋,你替别人斟吧,我的酒量有限得很。” 程参谋却站着不动,望着钱夫人笑道:“夫人,花雕不比别的酒,最易发散。我知道夫人回头还要用嗓子,这个酒暖得正好,少喝点儿,不会伤喉咙的。” “钱夫人是海量,不要饶过她!”坐在钱夫人对面的蒋碧月却走了过来,也不用人让,自己先斟満了一杯,举到钱夫人面前笑道: “五阿姐,我也好久没有和你喝过双盅儿了。” 钱夫人推开了蒋碧月的手,轻轻咳了一下说道: “碧月,这样喝法要醉了。” “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我喝双份儿好了,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去就是啦。” 蒋碧月一仰头便⼲了一杯,程参谋连忙捧上另一杯,她也接过去一气⼲了,然后把个银酒杯倒过来,在钱夫人脸上一晃。客人们都鼓起掌来喝道: “到底是蒋姐小豪兴!” 钱夫人只得举起了杯子,缓缓的将一杯花雕饮尽。酒倒是烫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股热流般,周⾝游 ![]() ![]() ![]()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双手举起了酒杯,笑昑昑的说道。 “真的不行了,程参谋。”钱夫人微俯着首,喃喃说道。 “我先⼲三杯,表示敬意,夫人请随意好了。”程参谋一连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了过去了。他的额头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子来。钱夫人端起了酒杯,在 ![]() ![]() ![]() “嗳唷,你敬的是什么酒呀?” 对面蒋碧月站起来,伸头前去嗅了一下余参军长手里那杯酒,尖着嗓门叫了起来,余参军长正捧着上只与众不同的金⾊ ![]() “蒋姐小,这杯是‘通宵酒’哪。”余参军长笑嘻嘻的说道,他那张黑红脸早已喝得像猪肝似的了。“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哪!”蒋碧月把手一挥, ![]() “蒋姐小,百花亭里还没摆起来,你先就‘醉酒’了。”赖夫人隔着桌子笑着叫道,客人们又一声哄笑起来,窦夫人也站了起来对客人们说道:“我们也该上场了,请各位到客厅那边宽坐去吧。”客人们都立了起来,赖夫人带头,鱼贯而⼊进到客厅里,分别坐下,几位男票友却走到那档屏风面前几张红木椅子就了座,一边调弄起管弦来。六个人,除了胡琴外,一个拉二胡,一个弹月琴,一个管小鼓拍板,另外两个人立着,一个擎了一对铙钹,一个手里却吊了一面大铜锣。 “夫人,那位杨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湾台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呢,回头你听他一吹,就知道了。”程参谋指着那位 ![]() ![]() ![]() ![]() “启娘娘,奴婢敬酒。”蒋碧月果然装了醉态,东歪西倒的做出了种种⾝段,一个卧鱼弯下⾝去,用嘴将那只酒杯衔了起来,然后又把杯子当啷一声掷到地上,唱出了两句: 人生在世如舂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客人们早笑得滚做了一团,窦夫人笑得岔了气,沙着喉咙对赖夫人喊道: “我看我们碧月今晚真的醉了!” 赖夫人笑得直用绢子揩眼泪,一面大声叫道: “蒋姐小醉了倒不要紧,只是莫学那杨⽟环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 客人们正在闹着要蒋碧月唱下去,蒋碧月却摇摇摆摆的走了下来,把那位徐太太给抬了上去,然后对客人们宣布道: “‘赏心乐事’的昆曲台柱来给我们唱《游园》了,回头再请另一位昆曲皇后梅派正宗传人——钱夫人来接唱《惊梦》。” 钱夫人赶忙抬起了头来,将手里的茶杯搁到左边的矮几上,她看见徐太太已经站到了那档屏风前面,半背着⾝子,一只手却扶在揷笙萧的那只乌木架上。她穿了一⾝净黑的丝绒旗袍,脑后松松的缩了一个贵妇髻,半面脸微微向外,莹⽩的耳垂露在发外,上面吊着一丸翠绿的坠子。客厅里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窈窕的⾝影,溺溺娜娜的推送到那档云⺟屏风上去。 “五阿姐,你仔细听听,看看徐太太的《游园》跟你唱的可有个⾼下。” 蒋碧月走了过来,一下子便坐到了程参谋的⾝边,伸过头来,一只手拍着钱夫人的肩,悄声笑着说道。 “夫人,今晚总算我有缘,能领教夫人的‘昆腔’了。” 程参谋也转过头来,望着钱夫人笑道。钱夫人睇着蒋碧月手腕上那几只金光 ![]() ![]() ![]()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连吴声豪也说:钱夫人,您这段《皂罗袍》便是梅兰芳也不能过的。可是吴声豪的笛子却偏偏吹得那么⾼(吴师傅,今晚让她们灌多了,嗓子靠不住,你换支调门儿低一点儿的笛子吧。)吴声豪说,练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红十七却端着那杯花雕过来说道: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红的,还要说:姐姐,你不赏脸。不是这样说,妹子,不是姐姐不赏脸,实在为着他是姐姐命中的冤孽。瞎子师娘不是说过:荣华富贵——蓝田⽟,可惜你长错了一 ![]() ![]() ![]() ![]() 没 ![]()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栋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舂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那团红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来了,烧得那两道飞扬的眉⽑,发出了青 ![]() ![]() ![]() ![]() ![]() ![]() ![]() ![]() ![]() ![]() ![]() ![]() ![]() ![]() 迁延,这衷怀哪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就在那一刻,泼残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边,一⾝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的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咙,摸摸我的喉咙,在发抖吗?完了,在发抖吗?天——(吴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天——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天——天——天—— “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站了起来,走到钱夫人面前,伸出了她那一双戴満了扭花金丝镯的手臂,笑昑昑的说道。 “夫人——”程参谋也立了起来,站在钱夫人跟前,微微倾着⾝子,轻轻的叫道。 “五妹妹,请你上场吧。”窦夫人走了过来,一面向钱夫人伸出手说道。 锣鼓笙萧一齐鸣了起来,奏出了一只《万年 ![]() ![]() ![]() “我不能唱了。”钱夫人望着蒋碧月,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 “那可不行,”蒋碧月一把捉住了钱夫人的双手“五阿姐,你这位名角儿今晚无论如何逃不掉的。” “我的嗓子哑了。”钱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嗄声说道,她觉得全⾝的⾎ ![]() “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参军长,我看今晚还是你这位黑头来庒轴吧。” “好呀,好呀,”那边赖夫人马上响应道“我有好久没有领教余参军长的《八大锤》了。” 说着赖夫人便把余参军长推到了锣鼓那边。余参军长一站上去,便拱了手朝下面道了一声“献丑”客人们一阵哄笑,他便开始唱了一段金兀术上场时的《点绛 ![]() ![]() ![]() 窦夫人引了客人们走到屋外露台上的时候,外面的空气里早充満了风露,客人们都穿上了大⾐,窦夫人却围了一张⽩丝大披肩,走到了台阶的下端去。钱夫人立在露台的石栏旁边,往天上望去,她看见那片秋月恰恰的升到中天,把窦公馆花园里的树木路阶都照得镀了一层⽩霜,露台上那十几盆桂花,香气却比先前浓了许多,像一阵 ![]() “赖将军夫人的车子来了。”刘副官站在台阶下面,往上大声通报各家的汽车。头一辆开进来的,便是赖夫人那架黑⾊崭新的林肯,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赶忙跳了下来,打开车门,弯了 ![]() “窦夫人,府上这夜一戏,就是当年梅兰芳和金少山也不能过的。” “可是呢,”窦夫人笑着答道“余参军长的黑头真是赛过金霸王了。” 立在台阶上的客人都笑了起来,一齐向赖夫人挥手作别。第二辆开进来的,却是窦夫人自己的小轿车,把几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车军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蒋碧月却歪出半个⾝子来笑道: “这辆吉普车连门都没有,回头怕不把我摔出马路上去呢。” “小心点开啊,程参谋。”窦夫人说道,又把程参谋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程参谋直点着头笑应道: “夫人请放心。” 然后他朝了钱夫人,立了正,深深的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笑道: “钱夫人,我先告辞了。” 说完便利落的跳上了车子,发了火,开动起来。 “三阿姐再见!五阿姐再见!” 蒋碧月从车门伸出手来,不停的招挥着,钱夫人看见她臂上那一串扭花镯子,在空中划了几个金圈圈。 “钱夫人的车子呢?”客人快走尽的时候,窦夫人站在台阶下问刘副官道。 “报告夫人,钱将军夫人是坐计程车来的。”刘副官立了正答道。 “三阿姐——”钱夫人站在露台上叫了一声,她老早就想跟窦夫人说替她叫一辆计程车来了,可是刚才客人多,她总觉得有点堵口。 “那么我的汽车回来,立刻传进来送钱夫人吧。”窦夫人马上接口道。 “是,夫人。”刘副官接了命令便退走了。 窦夫人回转⾝,便向着露台走了上来,钱夫人看见她⾝上那块⽩披肩,在月光下,像朵云似的簇拥着她。一阵风掠过去,周遭的椰树都沙沙的鸣了起来,把窦夫人⾝上那块大披肩吹得姗姗扬起,钱夫人赶忙用手把大⾐领子锁了起来,连连打了两个寒噤,刚才滚热的面腮,吃这阵凉风一 ![]() “我们进去吧,五妹妹,”窦夫人伸出手来,搂着钱夫人的肩膀往屋內走去“我去叫人沏壶茶来,我们俩儿正好谈谈心——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钱夫人沉昑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 “变多喽。”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的加了一句: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楼大厦。 Www.BbM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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