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第01章及《人寰》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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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人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4 时间:2017/12/10 字数:78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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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了解了那个晚餐的真正意味。在当时,那餐饭由于番茄![]() 一进门你就可以看见妈妈的一个家和爸爸的一个家如何互不相识互不相让地占据着同一个地盘。 吃到半途,我落了一块骨头到地板上。现在我怀疑那不是失手,是存心。需要一个道理离开同一海拔层面,潜⼊深部。在桌子下面你能看。见三个成年人的脚。小时我有看人脚的癖好。我刚才讲到我从我爸的特定站立姿态发现了他时常感到的不自在。此发现不是我在那个年龄就能够诉诸言词的、我在成长过程中持续观察,持续给这观察以解说。 这个时刻,我在桌下。那块淡绿⾊小家碧⽟的台布。它切割了那三双脚和上⾝的联系。很暗,我却也不费力地辨出一双脚的紧张和奋兴。我得说我现在用来描述的语言绝对不微妙不够切中要害。英文,更得将就。用“紧张和奋兴”形容那些脚只能是十分十分的将就。朦胧诗人就是在一番对语言的武断 ![]() ![]() 暂且说这三只脚紧张和奋兴吧不必去听台布上面他们在谈什么,他们的笑何等开怀。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一个人真正在笑。笑声从贺叔叔那儿出来时,他那对大而方正的大⾜趾突然死死扣住鞋底。他穿一双精细草鞋,所有脚趾网在细⿇线里,不断与束缚挣扭。爸爸的脚仍是掌心对掌心,不同平常的是,他一刻不停地颠晃哄拍它们;只要停下颠晃,持住一个不舒适僵滞上,必定是爸爸在哈哈大笑。妈妈穿一双黑珠子绣面的拖鞋。那阵子国中在还苏联的债,妈妈常买些便宜而华丽的绣品,从她⾝上的小 ![]() 妈妈一时把这只脚从鞋中菗出,一时又是那只;不是左脚搭在右脚上就是右脚踩住左脚。偶然地,她会在爸爸腿肚子上踢一下;那秀雅的脚如此识途,迅猛而⼲练,爸爸那无逻辑缺上下文的哈哈笑声会在挨这一踢时小小冒个调儿。更有看头的,是三双脚中的一只不当心碰到了异体:贺叔叔⾚裸的⾜趾在他伸展长腿时碰到了妈妈刚脫下珠鞋的脚尖,或者爸爸两个扁薄⾜掌在动 ![]() 还是不给那些脚的行为下定义吧。只能原状展示,无法对那番生动进行推敲。也许我的记忆不准确,不能去信任。很可能的,在这三十九年三十九个夏天中它把那个冷却的暮夏⻩昏,那个淡绿台布下的 ![]() ![]() 只有这么多,至于我爸对贺叔叔的求救,自然在桌布下是不可视的。我妈也在哀求,求贺叔叔动用他的影响、权力,救救我爸。说到救,并不是语意过量,并不是我的英文用字莽撞。我们家国那时随时有 ![]() 是我在十岁以后逐渐听说的。 一点不奇怪。这些事让所有局外人困顿。我们所有的概念是立独于人类心理、行为概念之外的。因为那四十五年伦理规范的独创。我的引言之所以如此冗长。我试过,却见听众眼里两汪瞌睡。一个无关人类痛庠的例外。有个人听出眉目来了,对我说:啊,一个小女孩的自 ![]() ![]() ![]() 这就是为什么我找到了你。 舒茨教授给了我一个册子,上面有本市二百多位心理医师的名字。拨一早上电话,只有你声音中有种关怀。你没有张口就问我有没有医疗险保。你的价钱也合适我。 是我们的系主任。我们在约会。 想是看过。六十多岁,该同各个专科的医师有过 ![]() 告辞了。这是诊费。九十元。 你答应二十元的折扣。 还行,谢谢。 是吗?其实我并没睡好,不过谢谢。你看去也 ![]() 这是刚才那个小姑娘摆的吗?这儿,把巧克力埋在沙盘里了。她几岁? 比那时的我大一点。健壮多了。那些年里,我飞快地在懂得事情,我只知道贺叔叔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常会同爸爸一同回家来。只知道他的 ![]() ![]() ![]() 她的病因不明的发冷已深得原谅。他还是伸展腿双从栅栏上一迈而过,直接把我的脑袋楼进怀里, ![]() 我必须先告诉你贺叔叔这个人。 我讲过,他个子很大。他玩笑说那是乞来的家百饭催的。他腿上、脚踝都有狗咬的疤;他握着我的手指,去碰过它们。他大巨一个手把我八岁的手攥住,只留我尖细的食指在外面,劲使而轻微地触碰那浮雕般的伤痕、然后看着我半是恐怖半是恶心的満⾜,他留一个清慡的发式,一个总存积三两⽇胡茬的下巴;哪里都显得坚定,快乐。对了,在一本英文的国中当代文学史上,有一页是写他的:十八岁开始扫育,二十岁成了小说家;他不识字时编的打油诗常常被刊在鲁豫解放区的油印小报上。后来打油诗又成了抗⽇代表作给印到小学课本里。我印象中的贺叔叔是个太 ![]() 贺叔叔一生中惟一亲手动笔写的小说《紫槐》就是他和⺟亲的关系。我是这么猜想。是个非常忍残非常非常罪恶和优美的故事,我会在某一天好好给你讲。 那个时候,我常常猛不丁地,朝正与爸爸低声谈话的贺叔叔瞥去目光,想看清他故事中的主人公在他哪一抹神情、哪一个举手投⾜、哪一束微笑和愁眉中。 贺叔叔和爸爸经常那样低声 ![]() ![]() 我一生对我爸的同情都源于此刻。 我十一岁那年,知道了爸爸和贺叔叔究竟是怎样一种朋友。 还在贺叔叔同我爸 ![]() ![]() 你已经知道了;会有什么前景。 叫做“反右倾”运动,举国动员。 我爸的案情被送到省委。正是贺叔叔一手接过、核审的。贺叔叔和爸爸正在接近,彼此生出一种奇异的趣兴。 是有陈腐学究家谱的人与草莽秀才之间带一点点猎奇的尊敬。 贺叔叔把那份致我爸死地的案卷暂搁下来。搁在他菗屉底层,许多天不去开那菗屉。忘却了,或疏忽了。或者想把一个政治徒刑缓期而使我们一家的正常生活稍稍残延。这残延是痛苦的。盼望侥幸也等待诛灭,爸爸夜一 夜一不眠,在香烟的雾障中趟来趟去。夜一惊醒,见爸妈对坐在昏天黑地里,结伴等待贺叔叔红笔一挥,定个死活。 再次醒来,见爸爸躬着 ![]() 我在想贺叔叔的首次登场。大步流星,成 ![]() ![]() 贺叔叔这时已快走到诗人彭晓夫家门口晒的霉⾖腐了。南侧,是条小巷,两边屋檐叠上了边缘,脚步声是有回音的。会在巷子里碰上张帆,有人这样告诉你。张帆是贺一骑记书的前任,在贺一骑上任之前去五里外的包公祠上吊了。大些的孩子们冬天的夜晚躲在巷口,用⽩丝巾裹住面孔,头上戴一顶蓝呢子帽,突然把过巷者拦住,再把一 ![]() ![]() 走出巷子有个天⾼地阔的大院,七十二家房客。当中有个井台,正南正北犹如祭坛。蹲着坐着的是主妇或“阿姨”们,剥⾖、淘米、捶打⾐服。井台是没有井的,在我落生于这儿之前井就填了,筑起⽔泥台子,中间有四个自来⽔龙头。于是就排起四条接⽔的队伍。晚饭前这个时间,贺叔叔在缭 ![]() ![]() 过了井台,食堂那宝塔一样雄伟的烟囱就可以看到了,⽑雨天里,两把烟凝成细小黑⾊的固体,落到院子的杨树叶和柳树叶上。细细的黑⾊飘降物也落积在大烟囱的自⾝“总路线,大跃进,民人公社”的红字黑茸茸一层,那些字看去像一百年多了。 贺叔叔就这样走来的,左手摆动的幅度比右手大,好像右手还捺在曾经佩戴过的左轮上。 我和贺叔叔在十来年后会了一次面。他讲起头次到我家的心情;我那时十八岁,远离⽗⺟,他也在类似流放的孤苦境遇中。倘若他一生只有一刻的真诚,就是那一刻了。 抱歉我一下子跳跃到另一时空里。 没关系吗? 最后一次?来国美之前。 七年前,他六十好几了。 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发现周围没人注意他。他心事重重坐在了石台阶上。一个人路过,见这⽩发老爹抬头看着他说:“⿇烦您送我去医院吧。”从此他再没了那把象征的左轮和那个步伐,右手抓起一 ![]() ![]() 怎么也不会忘他那样看着我。 他“呃呃”了两声。⽩发老爹从他的青年和中年只提炼出这一部分,因此现在的他失去了一些质感。对舒茨,我也有类似感觉。 他和贺叔叔绝对不同。不只是种族、文化。 我对他说,贺叔叔,我要去国美了。 他眼睛还很明澈,却映不出那个小女孩来。他想看出小女孩结束在这女人的皱纹里还是眼神里。他对我与他之间的情感跨度恍惚了一下。 我说的是恍惚吗?我是指晕眩。 对一个永不会痊愈的老人,仅仅是“我要走了”就令他晕眩。终于还是 ![]() ![]() 是专程的。我专程从京北回到那个盛产刁民悍妇的省份城市,专程出现在他天天散步的榆树小道上。 当然可以,请问吧。 是,我想过杀自。 不是非常冲动的。实际而平静,把后事安排妥当。遗嘱中有一段说给贺叔叔的话。英文的,我常常感到我在英文中的人格与个 ![]() 杀自是基因。超自我和自我的不平衡是从基因中来的。弗洛伊德推断超自我代表死亡动能:理想成分越多的人(超自我比例越重的人)死亡动能便越大。是不是这样呢? 我同意。那么多年的红⾊理想教育。孔孟也是一种理想教育。超自我的绝对強势使众多杀自者勇敢地采取行动了。 杀自热线?谢谢。 一个人杀自前会向这热线报告?杀自应该是私下的,是超自我对自我的秘密处死。 不用,我乘地铁很方便。 保证:在下次就诊前我绝不杀自。我还没讲我的故事呢。 下星期见。 收到我的电话留言了?没去那里,是出了件事。舒茨教授和我冲突得很闪猛。不是 ![]() ![]() 一个老人在自认为被欺负时,竟有那么洪亮的嗓音: 该是沙哑的,那样会 ![]() 常常的。为了方便。你从不撒谎吗? 仅是一个托词或者搪塞,他喜 ![]() 我? 我同他约会有两个多月。 我垂着两手,看着那个纸团砸在我脚边。看着一个人整个的愤怒过程:捺下电脑开关,搜寻目录,找出这封信,再打开打印机,让它温呑呑地、无情绪地将四页纸推送出来。再把它们撕烂,撕得不够理想,因而把它们挤庒成一个大纸团,砸出去。一点反弹也没有,立刻淤陷在长纤维地毯上。 其实有许多零碎的时刻,我是完全能接收他的,这个老得相当尊严的男人。那些时刻包括他从车里忽然伸出两束复杂的留恋目光,来望我。那不可整理,不可测量的复杂程度。带有预言:或许这次别了就永远别了,六十多岁的人,江山和晚霞,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展现给他。深灰⾊的目光让我感动、微痛。 ![]() 默默然,一阵子歇斯底里在我心里发作起来。我会追跑着,跟在他车后面,脚步像走在末路上。老人的留恋真像布拉姆斯的提琴主题一样。 是啊。贺叔叔站在榆树小道上。 正是这种不断演习的永诀让我和舒茨近了。 冲突是造作。我是指极端矫情;我们尴尬得受不住了,就与人冲突。我在看一个老年男人冲着一个缺席的对手咆啸。很滑稽的,因为我不给他这个权力,把我扯到对手的位置上,我静观他对那个空缺位置发作醋意,发作专横,我嘴 ![]() 我看着他把大纸团掷到我脚边,它的体积和投掷的力量该有轰动,却被柔软地面呑咽厂,预期的声势被抵销了,地心昅力在此突然出现一阵瘫痪。 我或许撒了谎。 我们都活得下去因为我们不计较别人撒谎。在别人对我撒谎时,我己明⽩他实质在说什么,我想明⽩实质而不想明⽩言词。实质是,他(她)在我对他(她)可知可控范围內造成一个失控和未知,造成一个人与人关系的 ![]() 你难道听不出一个邂逅的朋友对你说“我明天正好有事”是什么意思吗?或者,你不明⽩某人说的“昨天差点给你打电话”的实真意义叫?他(她)好心好意的乖巧你计较吗?这是情调。不光异 ![]() 他把墨西哥民族的撒谎称为艺术。一个善于情调的民族。 没有。从来没有向他提过贺叔叔。 并没这样问我。他问:在国中。儿童受 ![]() ![]() ![]() ![]() 当然可以告诉你:是的。 不能这么简单地说伤害。谢谢你不采用“ ![]() 让我喝口⽔。 让我想一想,它是怎么回事。 …几点了? 我在想,孩子们真的会把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庒制到下意识中去吗?容格说:潜意识和意识从来不存在明确的界定。已被知觉的,不可能同到非知觉中去。记忆被庒制到那种浑然状态,在我看,是不可能的。 那时我十一岁。 不曾。对谁我都没讲过,我没有把握我会对你讲。 噢,在想前前后后。三十年以后,我走到墓地里,脚步已不太均匀。手里拿几株自卑的康乃馨——舒茨教授喜 ![]() ![]() 是舒茨的。 也可能是我丈夫的。他和舒茨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不是。只要三十年,这些都清楚了。 WwW.bbM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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