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第08章及《雌性的草地》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
![]() |
|
八毛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雌性的草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5 时间:2017/12/10 字数:22693 |
上一章 第08章 下一章 ( → ) | |
雪彻底溶化了。草地上到处都在稀里哗啦地流、淌、涌,布満纵横![]() 她似乎潜心地在观察马饮⽔的神姿。马饮⽔是很美的,纤长柔韧的脖颈给人一种静止的舞蹈感,浑⾝线条都拉长了,松弛了,变得柔软。假如你心里有伤感心里有鬼,它咂咂的轻饮似乎在 ![]() 我想说的是,叔叔对草原的理解是极深的,甚至很有灵感。何况马⾝边立着一位婷婷的少女,草原成了神话。 叔叔在几里外就认出她来,他是信命的。他觉得这妙不可言的少女原地不动地等他总是不妙。他想,得设法绕过去。像上次一样毫不留情地冲过她的关卡。就在这时,她扭过⾝。叔叔想,逃不了啦!你这莽汉,蠢东西,你明明能够及早躲开她,你自找,你鬼使神差地直冲她跑过来。他下了马,也让他的马饮⽔。 “回来啦,指导员。早听说你要回来。”她说。黑雨帽里,银灰的脸一成不变。叔叔理想中的少女该是红粉或洁⽩的,这里却跑来一张银灰的脸。他相信,有这样的脸⾊就绝不会一般化。 “回来了。你是那个马医生(草地民族管兽医叫牛医生或马医生)?你一直在牧马班没走?”叔叔用严厉的声音问。 “啊。我走哪去?” “你就在女子牧马班蹲下了?行不行?” “啊。”小点儿用手指绕着鬓角的零碎头发,使它们成一个可爱的小圈圈。“你说行就行呗。”接下去她又说“柯丹把指导员的意见转达给我了,说你不同意在牧马班安揷人,你对我哪点瞅不顺?你有权有势,叫谁走谁就乖乖地走,卷铺盖。那你下命令卷我的铺盖吧。” 叔叔被她冲锋 ![]() ![]() “听说你有个姑姑在军马场?” “姑姑死了。” “姑⽗呢?” “自然活得好。” “他介绍你到马场来的?” 小点儿猛瞥他一眼:“啊。” 叔叔嘟囔道:“不管咋说,还是办个手续,正式调来好些。”什么时候转成了这局面:他来求她,求她长久地正式地留在这块草地上。 “那就办嘛。” “你到这里之前,关系在什么地方?你是跟哪个学校的知青来的?” 小点儿想,你永远也别想摸清我的底。要⾝份证明?我有的是带大红公章的⽩纸,⾼兴怎样填就怎样填。你想调查吗?大 ![]() ![]() “你晓得,军马场招的知青不是一般生学。”叔叔说“都要政审。” “审嘛。”她一扭尖削的下巴。 叔叔觉得,她的各种表情都使他大开眼界。她的每个眼风每种笑容都不重复。她弯下 ![]() “你在找啥?”他忍不住大声问。他头一次被女人冷落成这样。 “嗯?”她疲疲沓沓地直起 ![]() “我问你找什么东西。” “不找什么。”她又弯下 ![]() 叔叔看见她马鞍两侧挂着两只柳条小篓。跟上次一样,又是去买⾖瓣和盐。小点儿跑一截想,差不多了,现在回头正是时候。果然,他立在马镫上朝她狠狠地望。 叔叔立刻窘死,大巴掌拍一下马。俩人背道而驰,跑一截,忽听她喊他。“指导员!…” 他勒住马,感到心卑鄙地狂喜着。“指导员,你看!”小点儿指着远处的天空。 一个红⾊球体缓缓飘过来。小点儿调整马头,追着它。她的雨⾐全部飞向⾝后,露出 ![]() ![]() ![]() 这种气球不止一次出现,它来自遥远的海峡彼岸。叔叔突然策动缰绳,俩人追着它往深处草地跑。红球越来越大,他们直跑到嘴里的唾沫都⼲掉了。马被飘忽的红⾊幽灵惊了,乍一下,抬起前蹄。叔叔却在这危急时刻撒开缰双手举 ![]() ![]() ![]() 叔叔在她的笑里沉浮。他头一回明⽩,⾝怀绝技能博得少女如此明媚的笑。 “指导员,你 ![]() 叔叔矜持地擦着 ![]() “指导员,你看,它落到那一大片刺巴里去了!到底是个啥球?好大的。”我晓得它上面只拴些传单图片。 “从湾台放过来的。” “真啊!”她扬起眉:“那砍了刺巴捡出来看看!” “不消捡,都是些宣传品,反动得很!” “哦…!”我越大惊小怪,你越満⾜。 “你不是要到场部去吗?天不早了。”你别这样瞅我。 “嗯,天不早了。”你在看我颈子下面。 “晚了不全安。”草地上男人难说得很。 “那你把 ![]() 叔叔迟疑片刻,菗出 ![]() ![]() 小点儿尖声笑着,缩回手:“我哪敢打 ![]() 叔叔连忙把 ![]() ![]() “指导员,⽑娅学你走路学你打 ![]() 小点儿一路跑去,马的碎步使她 ![]() 小点儿骑着杜蔚蔚的那匹马去买盐买⾖瓣。骑一会儿,她觉得这副马鞍不对劲,搞得人又不适又惬意。那种惬意鬼鬼祟祟向全⾝输送一阵波纹。她跳下马,琢磨一会儿,再跨上马,体验一会儿,终于明⽩老杜有着多么可悲的陋习。 老杜长得 ![]() ![]() ![]() 小点儿起一⾝ ![]() ![]() 晚上听说有 ![]() 我起⾝倒茶时,发现她已在那儿了。门也没敲就进来,以为我的门像她们的帐篷。只要是这部小说中的人物一来,我的屋里就会有股淡淡的口牲味和牛 ![]() ![]() 她的脸真如我写的那样,有副奇怪的老相。 要是给她穿件合体的⾐服,她恐怕还是有些线条的。哎,哎,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少女,真应该让我女儿看看。假如她此刻在场,或突然闯进我的写字间,一定以为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过去年代的少女是个小老太太,是具⼲巴巴的人体标本。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都有些难以启齿。她就那样自卑吗?真的自卑到家了,认为自己一无可取,无人可嫁,找不到对象,注定只好用这种不光彩又颇残酷的方法来给自己点安慰吗?难怪她有许多很难解释的梦。 我的写字间这时仿佛变得很大。尽头是暗的,窗子投进来的光照不到那里。那里有声音,好像有个人,暂时我和老杜还没去注意它。老杜向我一个劲儿地重复⽗⺟坠楼时的情景,跟他们一块儿坠楼的还有雪片一样的糖纸,他们坠地很长时间,那些糖纸还在空中慢慢地飘。老杜分析说:“证明他们一口气吃掉好多糖!”我观察她,她虽丑却隐隐透着文雅,多半时间她都是这样静静的。 这时房间尽头暗影中的响动愈发显著起来。 “谁在那里?”她问我。我不语。 终于看清了:那是个面目狂躁的女子,头发蓬 ![]() ![]() “她怎么了?!”老杜回头问我,我仍不语。 女子开始摸抚自己的全⾝,跪在那里,不知羞臊地摸着自己的某些区域,动作越来越 ![]() “她就是你——是你在梦中的形象。”我感到整个屋宇都回 ![]() 老杜窒息一会儿,突然“嗖”的一声捂上脸。慢慢上前,抱住梦中的自己,使其平静,然后,她看见梦中的自己遍体鳞伤。梦中的老杜⾚裸着,跪着,头发披散着。任她抱住,泪和汗在两张一模一样漫长的脸上爬。 当马群簇拥她时,她不止一次地产生错觉:红马正隐在它们中间,眨眼就会像流⽔般蹿出来。但当她看见被割断的⽪缰绳时,才会正视现实:红马已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就在它与她疏远、反目,狠狠地了她一蹄子的那天傍晚,它被人窃了。偷马人一定用最残酷最卑劣的手段掳走了它。或是用带铅砣的鞭子菗,或是用匹漂亮的⺟马引 ![]() 沈红霞拄着拐杖望着游云般的马群,嗓子发涩地唤了声:“哦嗬——红马!…” 马群移开,只见一点猩红孤单单留在那里。她又叫:红马红马。那红⾊倏然向她靠过来。她认出了:这是绛杈。 绛杈 ![]() ![]() 叔叔的预言一切都应验了。从红马失踪后,她们的生活宁静了许多。再没有人隔三差五地赶来要求拿自己的马跟红马赛,再没人苦口婆心地花重金买它。总之,没了红马,许多 ![]() 沈红霞却坚持认为,绝不应该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去维系与一匹优秀的马的关系。一匹优秀的马最可贵之处是把对人的情感升华为意志,否则那情感便是卑微的。她实际上就说了这些,但谁也没有听懂,人们只听到她用平缓的声音说:“那天天亮——就是我陷在沼泽那天早晨。叔叔把我送到医院,路上我看见了红马,它被绊索绊住,仍往沼泽方向走。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倔強地往大沼泽走吗?” 大家说不知道。沈红霞说:“因为它应该朝那里走,即使上了绊索,磨烂腿腕。”她奇怪大家怎么会听不懂她的话,她讲的就是有关一匹马的意志啊!柯丹唉声叹气地打断她:“红马要多喝我几天洗脚⽔,肯定哪个舅子都偷不走它!” 沈红霞这才悟到红马与她反目的原因:她与它磊落的亲密关系就这样给离间了。她望望柯丹蠢里蠢气的脸,什么也不想说了。后来她对女红军芳姐子与垦荒队员陈黎明说:“我觉得越来越难跟任何人谈话,她们好像越来越听不懂我的话。”唯有在两个隔世的女伴中间,她才有畅谈的 ![]() 她徒劳地在草地上奔走,没得到一丝一毫有关红马的线索。舂天,人都出动了,到处可见雪野上围剿狼的人群。当她向他们问起一匹红骏马时,人群鸦雀无声,贪羡的神情使所有面孔变得一模一样。正如他们在烧焚狼尸的狂 ![]() 她对红马的形容使人们深深被昅引了,他们这才相信,这块草地上果真有那样一匹神奇的红骏马。 从讲演会上归来的⽑娅捂⽩了。大家一声不响地围住她,纳闷她怎么会漂亮起来,场部宣传队到女子牧马班来过一趟,挑走了张红李红赵红,⽑娅为讲用会又错过一次扮演李铁梅的机会。柯丹突然打破寂静,说:“⽑娅,出牧去!” ⽑娅在牧点上看见沈红霞。隔着一块草地一群马,她见她似乎在与什么人谈话,并且谈得投机而 ![]() ![]() 中午,她们选了块草场扎下帐篷。听说沈红霞现在从不回大本营。终⽇厮守马群,有时连帐篷都不扎:“那你睡哪儿?”⽑娅问。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对躺下觉睡这件事已很陌生。⽑娅忽然对她说:“红霞姊,你也快了——填 ![]() “⽑娅,你有姐姐吗?”她充満友爱地问。于是⽑娅便明⽩她不喜 ![]() ![]() ![]() ![]() 沈红霞垂着眼睑,红脸蛋上各有两大块硬茧般的紫黑冻疤。从她的神态里,⽑娅知道⼲那种不可思议的事的正是她。她们吃完饭,沈红霞拄着拐杖一点点站起来,似乎是沿着拐杖一点点向上爬。看着她近乎老态龙钟的沉稳步履,⽑娅想:她的腿已经毁了。 沈红霞挣扎着将一只只料袋挂到马颈子上,马 ![]() ![]() 俩人在马群里忙着,沈红霞扛一只料⾖口袋给马添料。⽑娅唱了几句歌,沈红霞一下抬起头:她听出了歌声中的心境。与此同时,她还看见⽑娅翻在单棉⾐外的鲜红的运动衫领子和两 ![]() ⽑娅被她打量得心虚起来,立刻说:“小点儿把棉袄改得好合⾝,胳肢窝的棉花去掉垫在 ![]() ![]() 她立刻截断⽑娅的思路:“不要喂太多盐!”她认为女 ![]() ![]() “太咸了!”沈红霞用嘶哑的声音喝道。 ⽑娅顿时住了口,尴尬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憋不住,又找出话来讲。和口牲呆在这无人烟的草地上,若不讲话她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 “你说,”她向沈红霞投一眼“他们谈恋爱对不对?” “谁?谁谈恋爱?” “知青呗。你还不知道,现在我们一批下来的知青都成双结对的了!” 沈红霞把最后的料⾖倒完,朝不远处两个隔世女伴苦笑一下:瞧,⿇烦来了。⽑娅突然提⾼音量,在马群那一端喊:“你听见没有?”沈红霞走到她跟前,她 ![]() “那你说呢?”沈红霞用目光节制她的 ![]() “我?我坚决不找男知青做对象。等着瞧,老子说到做到!告诉你吧红霞,讲用会有个男知青就给我写信表示,我才不理他呢,我说我决心扎 ![]() ![]() ![]() ![]() 沈红霞这时看见⽑娅马鞭上有个东西一闪一闪。那是个锃亮发红的铜弹头。叔叔跟她们讲过,他每次击毙死囚后,怎样用小刀将弹头从尸首里子套。原来是金⻩的弹头,弄出来全变成永不褪⾊的红⾊。叔叔有一肚子耸人听闻的故事,有一大堆令人惊讶的纪念物。她立刻明⽩⽑娅心目中的对象是谁了。 在这之前,叔叔刚来当指导员那会儿,她曾在张红李红赵红的马鞭上看见这种红弹头。沈红霞突然感到一阵忧虑。这个集体就要被一种难以避免的东西弄得涣散了。瞧着吧!她极目处,是黑一块⽩一块的残雪。 初舂时班里添的孩子并不⿇烦谁。他一哭,人们就学马叫哄他。柯丹用块长条布把他吊在自己 ![]() ![]() ![]() ![]() ![]() ![]() ![]() 大家对孩子最热衷的是取名儿,每天都有人拿新名字唤他。但柯丹只说,等指导员回来再说。许多事在默默地等指导员叔叔:红马丢失;那头随时会追人的驴;还有姆姆⾝后的两只崽子,要等指导员回来识辨它们后,再来处置它俩。叔叔离开后的十个月,她们才发现对他早就暗存的依赖,其实整个冬天她们都驻扎在离场部很近的地方。 冒充狗崽来到此地的两只小狼崽已长得威风凛凛。一只由黑⾊变成了灰⾊,另一只渐渐褪尽杂⽑,变得浑⾝纯黑。 你见过纯黑的狼吗?那你可真缺见识。如今天然动物园里匆匆忙忙跑着的那种东西其实已不是真正的狼了。 牧马班的姑娘管灰⾊的那只叫憨巴,管黑的叫金眼。其实金眼的眼只稍许亮些,但嵌在一片丝黑绒般的底⾊上显得极华贵。老狗姆姆留神它们的每一点变化,它时而欣慰时而悬心。它们的形体动作与狗已别无二致,但偶尔一两瞥目光,却使姆姆看到鲜明的种族分歧。一次,它俩钻进马群,一匹出世不久的小马驹本能地惊跳起来。它俩闷声不响地在马驹旁踱来踱去,样子有点异常。但姆姆一唤,它们立刻跑回来了。姆姆从它们的眼睛里看到贪婪和野 ![]() ![]() 但人们还毫无警觉,拿它们当 ![]() ![]() 人们不知道它们的⾝世。姆姆一见它们钻进帐篷便暗暗盯梢。它感到自己或许正在对人类进行犯罪,将人类对头的两个间谍安揷了进来。尤其当它们凑近那个婴儿东嗅西嗅时,姆姆随时准备扑上去救急。婴儿已会呀呀自语,偶尔被放在地铺上,两只红粉⾊的小手总要从襁褓里伸出来。憨巴一见那肥嫰的手就两眼发直;金眼竟伸出⾆头,在那小手上 ![]() ![]() ![]() 人们越来越喜爱憨巴和金眼了。憨巴会捕兔,看它灰⾊的⾝影像一道晦暗的光在草地上闪,那灵活与凶猛看上去真带劲;然后它便上贡般将猎获物放到人们面前,带点阿谀地接受人们的赏赐与抚爱。 舂天最后一场雪下得十分铺张。许多早出巢的马 ![]() ![]() ![]() 姆姆清楚地看到憨巴背地里是怎样一副嘴脸。它发现头一只马 ![]() ![]() ![]() ![]() ![]() ![]() 柯丹偶尔从満地肥大的马 ![]() ![]() 她把这疑虑对大家说了。她们正拔得 ![]() ![]() 柯丹说:“不对头不对头。头一次在草垛里看见它们,我就怀疑它们不是狗。你们懂个庇,你们见的狗还没我见过的狼多。” “未必姆姆这条老狗连狼都不认得?班长,姆姆见的狗恐怕比你见过的人还多。不信等叔叔回来看,它们是狼是狗。” 柯丹不再说什么,这桩悬案留给叔叔断去。但她再也不敢把孩子留在帐篷里,终⽇牢牢拴在⾝上。有回砍黑刺,她将娃儿连同羊⽪襁褓挂在树枝上。宽布背带兜住襁褓成了个悬空摇篮。她将砍下的刺巴分几回运送。头一次回来,见孩子纹丝未动。第二次走到途中遭了大风大雨。她扔下刺垛子骑马返回,见很远的地方有条黑影倏然闪过。金眼。她心一沉,驱马速加。风是逆向刮来,两脚几乎被扯成横的。草地上这种阵头雨虽下不长,却猛得如同菗风。马被雨菗得晕头转向,充満牢 ![]() ![]() 她赶到时,地上的⽔已漫过脚踝。孩子却不见了。宽布带仍系着死结,但那树桠却已折断,耷拉下来,茬口粉生生的。金眼这狼!它早就等着这天。柯丹浑⾝上下滴着⽔,心里空空的,整个人似乎正在融掉。她急匆匆寻找,终于从⽔里摸到那把很有分量的砍刀。 她连个帮手也找不着。除了出牧人员,剩下的姑娘中午就出发去场部看《英雄儿女》。她只有一个人来进行这场恶斗了。她本来也想随大伙去看电影,但她们一致认为携一个不明不⽩的孩子,有损集体名誉。她心甘情愿地放弃了百看不厌的《英雄儿女》,却仍没保住孩子。直到夜午她仍在草地上狂 ![]() “孩子没了。金眼是头吃人不吐骨的狼。我恨不得也砍你们几刀。当时是你们把它窝蔵下来的,你们这些帮凶。” 她们分头找,直找到天⾊微⽩。有人说“我好像听见娃儿的哭声。”有人说“明明是娃儿在笑。”柯丹怒道:“扯你妈的淡。”其实她也听见了,或许听得比别人更清晰更真切,但她不敢信。一想到金眼凶相毕露的脸,她一点幻想都不抱。眼前是她们的帐篷。姆姆与憨巴卧在门口,独独不见了金眼。几乎所有人都肯定,孩子完了。金眼就此消失,带着它的⾎债逃亡了;而帐篷里却正蔵着一个神话,待她们一撩门帘就揭晓。 人们轻轻菗了口气。 孩子无恙地躺在柯丹的铺上。金眼紧挨着他卧着,与他头靠头。羊⽪襁褓全散开了,孩子将全⾝袒露给金眼。 柯丹感到孩子突然长大了,那块羊⽪被他蹬开,就不可能再包住他。羊⽪⼲慡,并毫无泥渍,明明下过一阵琊雨,金眼用什么办法把孩子完好地搬运回来,谁也想不透。 从此憨巴和金眼⾎统中的疑窦被一笔抹去;而叔叔一见它们立刻子套 ![]() 它们是姆姆的 ![]() ![]() ![]() ![]() “你疯疯癫癫还像个班长吗?” 柯丹渐渐冷静了,扯平⾐服,理理头发。这时帐篷里传出孩子的呀呀声。“是娃儿?”他扫了每个姑娘一眼。 每个姑娘都把娃儿的来历讲了一遍。 每个姑娘又把金眼救娃儿的经过讲了一遍。 叔叔的 ![]() 金眼并不知道自己已走进了叔叔的 ![]() ![]() 叔叔马马虎虎抹了抹 ![]() ![]() 柯丹在吃饭的时候说“娃儿一百四十一天了,谁给起个好名字。过去起的那些都不算数。”大家七嘴八⾆,又去翻全班唯一的字典。柯丹说“不行不行,仍是没一个好的,重来。”叔叔忽然揷嘴“就叫布布吧。” “布布是什么意思?古里古怪又绕口。”大家齐声反对,一点⾰命內容的深刻含义都没有。 叔叔咯吱吱地嚼着一个新来的姑娘的橡⽪筋,咂着酒不讲话了。柯丹一拍腿大:“就叫布布。”她看了叔叔一眼,把心领神会的笑意蔵在耝黑的睫⽑下。布布好,布布这名字的好处你们才不懂呐。 这时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娃一觉醒来。有人不服,把起初那些好名字轮着喊了一遍。红亮、红兵、红星、红卫…他毫无反应。最后柯丹轻轻地喊了声:“布布!” 他一下回过头。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孩猛地之间知道这世上从此正式有了个叫布布的人。就在布布回头的瞬间,所有人心里都悸动一下。这娃儿长得像谁?绝不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肯定有据可查。孩子正危险地蜕去婴儿千篇一律的外膜,无论⽗系或⺟系的特征都在一点点浮现。 小点儿和叔叔分手后,一径跑到场部。她没想到会 ![]() ![]() 前面是小卖部,人来人往。她想她当时毕竟没有打开门,毕竟把被他一点点煽起的情 ![]() 她终于开了口:“姑⽗,姑姑坟上的葵花都活了。”说完,趁他一瞬间的自惭,她横冲直撞地越过他。她买好牧马班半个月所需的盐和⾖瓣,知道他跟踪进来。她盯住一件红⽑⾐看了一会儿,它耝劣不堪,充満酥油酱油煤油味。她知道再看它一会儿他就有机可乘。果然,他塞给她两大张钞票。她当场把红⽑⾐套在⾝上,整个小卖部的人都说她好看死了,它便宜死了。 她想,这样就收买了我。她把剩下的钱仔细装好,他们相互盘剥,没什么不公平。然后她牵了马随他往新宅走,廉价的红⽑⾐搞得她⾝上似庠似痛。一种 ![]() ![]() 姑姑死后的第二个月,她偶然路过那幢老房子,也是偶然生出进去看看的念头。一摸,钥匙果真还搁在老地方。在门框上。她开了门,屋里除了没有姑姑什么都还在。箱子和菗屉却已不上锁了。她开矿一样在姑姑的遗物里翻腾,将一件件她能看上眼的⾐服全套到⾝上。这时,门响了。兽医在外间搁下他沉重的巡诊箱。她一时间手忙脚 ![]() 场部新盖了一排排红砖房,兽医的新居就在其中。一扇门已为她洞开,里面崭新的一切是为她布置的,为私蔵一个女奴。她站住不动了,⾝后就是 ![]() ![]() 我不知你在何处,但你就在我⾝后的草地上。于是她拨转马,逃难般跑向⼲净得发蓝的草地。 沈红霞眼瞅着红马从她视野里消失,小点儿和⽑娅说:“会不会看花了眼。”她缓缓头摇说:“是它。”隔那么远,看花眼是常有的事,有时草地上还会出现一条街一幢楼什么的,小点儿说“那叫海市蜃楼。”⽑娅说“红霞你忘了,有次柯丹说她看见布达拉宮呢!”沈红霞收回目光,问她俩:“刚才你俩真的没看见红马?” 刚才是场冰雹。这一带不下了,跑一截却正赶上那块雹子云,又挨一回砸。结果红马跑没了,就在一刹那间,小点儿心想:似乎是有个红东西一闪。她来给马群打防疫针,两三百匹马全打完要好几天时间。她顶着太 ![]() 下冰雹就证明夏天到了。沈红霞的老寒腿从前些天就痛得无法形容,解手全靠那 ![]() ![]() 小点儿在马腹下听着⽑娅和沈红霞“哦嗬”着。冰雹越下越大,据说这里最大的雹子砸断过牦牛犄角。⽑娅顶着出牧携带的锅,冰雹砸着锅底犹如锣鼓喧天,以致她连自己扯破喉咙呼喊也听不见。她在喊沈红霞,因为她不见了。只见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就不见了。 整群马都被冰雹砸得大发脾气,⽑娅想,再晚一步,马群就将从沈红霞⾝上一踏而过。她的腿无法使她摔下马后立刻站起来,⽑娅找到她时,她正趴在地上 ![]() ⽑娅好不容易拖住自己的骑马,又在马蹄上打了个绊。她和沈红霞搂成一团,钻到马肚下。冰雹砸在马⾝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红霞,刚开始你为啥不喂红马洗脸洗脚⽔?”叔叔有许多法子对付马,对付人。 “我没喂它。”我不希望一匹好马心 ![]() “那次军马应征,你回来在班务会上说,再完不成应征指标,你就把红马贡献了。当真的?”班务会点一蓬旺旺的牛粪火,但还觉得冷,⽑娅顺手抓起自己 ![]() “红马——你们都没挨过它踢啊!”⽑娅,你那信把全班脸都臊红了。柯丹也够呛,非当着全班公开念它。⽑娅你当时要不上去夺,倒不会惹她那么火。你们这些人哪! “所以你早该给红马喝洗脚⽔的,班长也这样讲。”人人都瞪着眼,听柯丹念信上热火朝天的情话。人们叹道:事情既然做了,还要再写下它来,写到这种无聇地步。 “你们都没尝过跟红马搏斗的滋味。”原来你是这样⼊ ![]() “别难过,红霞。说不定真能找回红马!”有人制止了班长柯丹的过 ![]() ![]() “我从来不把红马看成我的。红马应该是每个人的。”所有人都在等待⽑娅发言,因为沈红霞站起后就专注而温和地看着她。她以痛苦的姿态等在那里,于是全班都在等。实际上她和她们的威 ![]() “你说得对,红霞,每个人其实都把红马看成自己的。”她们在 ![]() “⽑娅你总算懂得这点了,红马和别的马不同。红马就是红马呀!”大家见⽑娅抬起头,脸板板的,眼珠往上翻,手攥一本通红的语录本。她说:从今以后我再不考虑个人问题。人们还盯着她:还没完啊。她把红语录贴至 ![]() “红霞,你知道,我也跟她们一样,舍不得红马。”⽑娅见全班目光随着她咽下最后一口⽔而松弛下来,知道这下自己已获赦。她独占了全班的指导员,当然是不合理的,现在她亲手将他奉还给集体。她们等的就是这个。这个集体最憎恶的就是私有。班会结束时,有人拿了私有的红糖来分。在这个集体中,新来的成员也会立刻懂得:若私蔵什么,即使无人揭穿,她也必定没脸活下去。 “⽑娅,红霞,冰雹停了!”小点儿从另一匹马腹下先钻出来。 她们扶稳沈红霞,发现她两颗瞳仁里各有一个红影子。她说:“看!”很远很远的草坡上,跑着一小群马,为首的一匹火红火红的。这就回到前面,她们讨论幻象与海市蜃楼。 她们三人赶着马群往红马消失的方向奔。走了整整两天。三个姑娘的嘴 ![]() 俩人吃⼲粮时忽然见沈红霞往嘴里填了把什么,仔细看看,她嘴角嚼出⽩沫沫和马嚼料⾖一样样。⽑娅尖叫起来:“你不该哄我们吃包⾕粑,自己吃马料!” 小点儿也说:“那是生胡⾖啊!”沈红霞笑笑,嘴里冒出一股⾖腥气。之后,沈红霞就朝她认为红马所在的地方去了。 夕 ![]() ![]() “你看,还是没有人来。康拜因再不拖上来就完蛋了。就会被沼泽的⽔弄锈。你刚才靠在这里睡着了吧?”她略带责怪地瞄沈红霞一眼。心想,我可从不打盹,不然谁守机器。 沈红霞不语,摸出个牛屎菌塞进嘴里。 “啊呀!你也吃这个吗?”陈黎明叫道,伸手替沈红霞掸掉嘴边的土,那是菌子 ![]() ![]() 沈红霞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跟你比我还差得远。你光荣地牺牲过,我还没得到那样的机会。“陈黎明,你知道吗?现在有些老职工还记得你的名字。” “老职工?谁是老职工?” “就是你们垦荒队的队员啊!…” “可他们哪里老?个个都年轻,像你我一样。老职工?”她皱着鼻子笑了。 “他们现在就叫老职工。他们还经常记起你来。”沈红霞想,这话不够实真,似乎在讨好或说安慰这位隔世的伙伴。于是她又补充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明:“十多年了,被人记住是不容易的。” “我不图这个。”陈黎明玩着辫梢儿“我知道我默默无闻,没必要让人记住我。我默默无闻地守着自己的责任,追求自己的理想,就行了。”她知道自己的墓碑多么简陋,是块薄⽔泥板,不久就倒在草丛里了。那下面的土层下埋着她的⾐物和⽇记本,因为人们不可能把红土大沼泽彻底翻寻一遍。有不少人来哀悼她,哭她。但墓碑倒了后没人再将它扶起。她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墓碑了,草地嘲涨嘲落,淹没了它,不知将它带到何处去了。令她不解的是,难道真的就过去了十几年?她明明感到一切都是几天前的事。“十几年,我在这里已等了十几年了吗?”她困惑而伤感地呢喃道,想果真是十几年孤零零呆在沼泽里吗? 沈红霞不忍心对她说出实情。确实十几年了。你想问你的同伴吗?那上千名垦荒队员都跑光了,只有极少数留下来,但他们凄惨惨、灰溜溜,当年创业者的风范 ![]() ![]() 虽然她尽量委婉,她却已听出了实质。实质就是失败。她可以接受淘汰;她的生命和荣誉已经经历了淘汰,但失败使她痛心。那么多那么多年轻的生命也没悟热这块冷土吗?那么多那么多的歌都没能驱走这里的生疏吗?它还是块儿⼲古不化一成未变的古老荒原吗?她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剧痛起来。“有谁记住我们呢?是我们,不是我。” 沈红霞迟疑片刻,轻轻地说:“我。” 她似乎没有听见,接着又说:“没有人会理解我们的。” “我,有我呀!”沈红霞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扭头望她,感动这心碎的结盟何等崇⾼。她们沉默了很久。后来陈黎明漫不经心地吹了一支口琴曲,沈红霞感到它与现在任何乐曲都有极大的区别。 “你有亲爱的了吗?”陈黎明吹完问道。她毕竟是少女,免不了窃窃私语的习 ![]() “你们可真酸。我们叫对象,叫男朋友。”沈红霞告诉她。 “怎么是酸?是浪漫!” “早就不提倡浪漫了。” “难怪,你穿这⾝⾐裳,你把男人的⾐裳穿了,男人穿什么?”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陈黎明开始向这位后来者请教了。“男女都一样,怎么恋爱呢?再艰苦的环境,都会有爱情发生,对不对?” 沈红霞叹口气,这个问题确实很讨厌。 陈黎明说:“不是讨厌,是伤脑筋。”她两臂抱紧蜷起的膝盖。“怎么对你说呢?那时我十七岁。他,对了,‘多苓’这名字就是他送我的,好听吧?他是俄语夜校的小老师。他说我应该考第一流的大学,应该成为最 ![]() ![]() ![]() ![]() ![]() 沈红霞见她浑⾝发抖,她的整个形体比面部表情更能说明她的痛苦,她的留恋。作为生者,她理解了多重含义的牺牲;那种包蔵在牺牲之中的牺牲、⾼于牺牲的牺牲。怎样来安慰你呢?安慰你圣洁的魂魄。作为生者,她尊重她纳⼊永恒的恋情。这位牺牲了的姊妹为信仰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了生命本⾝。 忽然之间,她哭了。她哭得很痛,为自己至此无法忘怀的感情号啕起来。沈红霞爱莫能助。“你哭吧,我知道你在牺牲前就有过一次次莫大的牺牲。你哭得再痛快些,因为这些泪你已忍了十几年。” “是哪个在那里?”一个声音问道。陈黎明的哭被打断了。她俩抬起头,见最后一线残照中走来一个⾐如飞鹑的⾝影。她俩渐渐看清她:女红军芳姐子。 芳姐子略带责备地说:“在这里大声哭可不行。红军里头女人难得哭的,你一哭她一哭,队伍还走不走了。” 沈红霞想,现在好了,她们不仅能聊聊,甚至可以开讨论会。芳姐子喝了几口牛⾜窝里的⽔,不知是哪辈子的牛留下的⾜印,变得大巨而深,里面滋生的似鱼似虫的东西也被她咽下去。然后她精神 ![]() ![]() 女红军芳姐子仍是不断口渴,她倚过的墙上留下模模糊糊一个人形,一个⾎渍的人形。但她似乎没对它留神,她执在墙上仔细找,其他俩人不知她找什么。芳姐子说:“这墙上有得①(注释:有得是方言——等于没有。)嘛。我不识字,你们看看有得?”她俩都说除了她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芳姐子想,奇怪呀,连“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这类标语也没有。 芳姐子不再参与她们滔滔不绝的讨论,她想我们红军里头可没这么多工夫讲大道理,红军的道理都用大字写到各种墙上、山崖上、树上。她也写过,虽然她并不识得那些字,写得歪歪扭扭也没关系,红军就是这样“播种”她拄着 ![]() 沈红霞想,总有一天,我也会有她这样悲壮苍凉的姿态。她说:“走路吧,路还远呢。”见她背后的创伤越发大而深,仍在汩汩冒⾎,陈黎明与沈红霞对视一眼。她们过多地醉心讨论,而她却只是一步步去走,信念已化为⾜迹本⾝。她的沉默与执著不属于她自⾝,而体现着一段不容置疑的历史。她迈着历史人物特有的沉缓步伐走远了。 陈黎明说:“我也要去守着我的机器。得不断发动它的马达,否则马达也会锈住。”她脸上呈现的,也是她那段历史所赋予的庄重。 沈红霞上马时腿一阵难忍的疼痛。她这腿双实际上已牺牲在去年冬天的沼泽里。献⾝者在最后的牺牲前其实已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割舍奉献。想到这点,她望着两位先驱者的背影,感到了一点慰自与自信。 她远远回过头,眼神那样宁静。这才使跟踪她半晌的叔叔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瘦⾼个女子并不是陌生人,她就是沈红霞。“沈红霞!”他喊道,她应了,叔叔才完全证实,是她。 她耝大关节的手。耝糙的红⾊面庞生出两块被冻伤被太 ![]() 叔叔看见她受着所有马的拥戴,两百多匹马一齐奔向她,团团围住她,另外两个牧马姑娘立刻被冷落在一边。叔叔好不容易才通过马群,与她靠拢。 她对叔叔说,前些天一阵冰雹,就在这一带,就在那草坡上她看见了红马。她说她追了很远但没有追上。叔叔说,追上它也不会认你了,盗马贼有的是笼络马的花招。 “它不认我,不是可以从头来——从头开始驯它吗?”沈红霞说。 这股真诚和执拗打动了叔叔,也使他悚然。他突然觉得她明澈深邃的双眼已不像活着的人;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毫无杂念。从去年冬天把她从结冰的沼泽中救出,他就有这个感觉。叔叔开始备⼲粮、马具和酒,从此沈红霞跟着他往四面八方出发。他们带四匹马,轮换骑,这样行程就有把握。跟在四匹马后面的,是火红的小马绛杈,走了很远,才发现它竟悄悄地尾随。叔叔说:“别撵它,这匹俊俏的小⺟马或许有用。” 七月是牧民迁场的季节,畜群流动起来,可供他们捕捉的目标多了。十多天后,他们在一泊死湖中看见一群马——一匹红马立于马群之中。叔叔想,这样的马既保不住也蔵不住。所有的马都钩下颈饮⽔,唯独红马⾼⾼仰着头,它的红⾊长尾已曳地,红鬃飘扬如旗。小⺟马绛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他们前面。 这时,不知何处发出某种暗示,所有马都停止了饮⽔,一刷齐地抬起头。林立的马头掩住红马。叔叔与沈红霞猛加鞭,他们知道草地可看见的目标实际上离得非常远。 绛杈发出一声清丽哀婉的呼唤,显然是它最先看见了红马。红马迟疑地离开马群,迟疑地叫了一声。绛杈与红马的呼应使两个人 ![]() 起初红马还回头向紧追而来的绛杈及两个人回头,很快便超越所有马,像支红⾊箭头直指草地深处。无论是绛杈的叫,还是沈红霞的“哦嗬”都没使它再迟疑。它对绛杈的一声应答,对沈红霞呼唤的几番回首,表示了它对过去的一切仍有依稀记忆。 红xx眼看越跑越远,一些小小的丘陵最终使它消失。沈红霞还要追下去,叔叔制止了她。他感到红马背后有股隐匿的势力。它已被这势力牢牢控制着,直追下去只会吃亏。 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的第二天,远远地走过一匹傲慢的马,是红⾊的,浑⾝披満银饰, ![]() 叔叔的套马索终于缚住它。 大家围上去,亲切地唤它。它却又踢又蹬,眼神既蛮横又陌生。叔叔握牢套马绳,几次被它带倒;它猛一窜,力大无穷的叔叔在绳子这头几乎被掀起,再摔下去。叔叔用草地上最耝鲁下流的话骂它。这时人们渐渐发觉,它的尾巴不是红⾊的,是一种暗⾊甚至可以说是黑的。开始她们窃窃私语,然后便尖声对叔叔嚷起来:“放开它,它 ![]() 经这一提醒,叔叔也发觉了它异样的尾巴。那尾尖上的黑⾊似乎将逐渐上移、扩展,以至最终改变红⾊。叔叔觉得对于畜生,他头一次失去判断力。正迟疑着,红马又一个猛蹿,叔叔这次是摔惨了也摔恼了。他子套 ![]() 而红马突然不动了。 叔叔抖抖绳索,逗挑它,大蹿大跳的活物打起来才有感快。他从不打静止的东西。 而红马就是一动不动了。 人们这时才看见拄着拐杖走来的沈红霞。她奋力喊着“哦嗬哦嗬”但她嗓音哑得近乎无声,一张嘴仅像跑了口气。红马显然是听见她无声的呼唤而静下来了。它不闹了,眼神却仍然陌生,势姿依旧不好惹,谁若要近它一步,它立刻摆出搏斗的架势。 沈红霞不声不响,抓了把盐粒托在手心。一步步走上前,它贪婪地嗅着看着盐,却用嘴一掀,盐撒了,它才一心一意从草棵里往外 ![]() ![]() ![]() 她不做声。红马一边 ![]() ![]() 她被它毫不犹豫地甩下来。它甩她时,额前的银子流苏及脖子上五只小银铃一齐作响,这就更让人认定它不是它——昔⽇那匹红马。 大家目瞪口呆,因为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的一幕又发生了,人与马所有的动作都是重复上一次的。终于,红马又如过去那样,拖着沈红霞跑去。直拖到她再次⽪开⾁绽,⾎失了一路。 它拖着她穿过瘟臭的带绿⾊⽔翳的⽔洼之后,停下了。她和它一齐看着⽔洼边细腻如膏的淤泥上,有只圆而深的蹄印,还是那样新鲜完整,犹如专意拓下的艺术品。她爬起来,发现红马正一点点松弛着浑⾝的肌⾁和神⾊。 红马对面的这个人正一点点立起,越来越⾼,⾼得它须仰起头来看她的面孔;须退后几步才能看清她的全貌。它嗅到她⾝上一股 ![]() 她带着⾎污泥污摇摇晃晃地站立着。在此之前,红马与她搏斗的每一个回合,都唤起它亲切与 ![]() 红马无以诉说,而她却是懂得的:它的満⾝珠光宝气正是它屈辱的标志。 她已没有体力跃上它的背,她甚至连再靠近它一步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和它就这样宁静而遥远地团圆了。 自从红马回归,牧马班又开始不安生了。有一天,十多个牧人包围了帐篷,大喊大叫。柯丹向大家翻译道:“他们让我们 ![]() ![]() 牧人为首的一个子套 ![]() ![]() ![]() “给我滚。”叔叔轻声道。 于是那为首的也对手下人说:“给我滚。” 他们跨上马。为首的对叔叔说:“红马是我盗走的,你知道,为盗它我兄弟被踢断了腿。” 叔叔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说:“踢得好。” 他又说:“我偷红马是因为我也有匹红马。” 叔叔说:“我知道。你不想让一块草地上有两匹同样骏的红马。你把你那匹⼲掉了。” “是的。因为我让两匹红马赛了一次,这匹比那匹少跑一步。你晓得,兄弟,少跑一步倒能跟那匹跑个平齐,证明它更好一点,我就把我那匹⼲掉了。”他说。 “⼲得好,兄弟。”叔叔说。 “你们要好好养它。要养不好我还来偷。”他坦⽩地看着叔叔。 叔叔将眼珠从⾐袋里掏出,放在嘴里 ![]() 他跨上马,仍不甘心地说:“你还是让我把红马带走吧。我可以给你钱。”他拍拍怀襟,里面厚厚实实。“你在他们那边才挣几个钱?” 叔叔笑而不语。 “你是我们的人,怎么跟他们一条心?”他略带启发地看着叔叔。 叔叔说:“我跟我自己一条心。” 他最后跨上马温和地说:“总有一天我把你杀了。”叔叔待他走远,吐出眼珠,装进眼眶,举着手 ![]() |
上一章 雌性的草地 下一章 ( → ) |
八毛小说网为您提供由严歌苓最新创作的免费综合其它《雌性的草地》在线阅读,《雌性的草地(完结)》在线免费全文阅读,更多好看类似雌性的草地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八毛小说网(www.bbmxs.cc) |